暴风雪在藏区的夜空中咆哮,像一头挣脱锁链的巨兽,撕扯着天与地之间的最后一丝缝隙。
海拔四千多米的临时营地几乎被雪掩埋,只剩下一顶军绿色帐篷在风雪中剧烈摇晃,仿佛随时会被吞没。
帐篷内,苏倾月蜷缩在傅司寒身边,指尖仍贴在他滚烫的脖颈上。
三天了,他的体温高得吓人,可四肢却冷如冰铁,嘴唇发紫,呼吸微弱到几乎察觉不到。
她知道,这是高原性败血症合并严重失温的征兆——再这样下去,他撑不过今晚。
无线电早已失联,救援队被困在二十公里外的雪崩断层,阿克说,最近的援兵至少要三天后才能抵达。
而傅司寒,等不了那么久。
她颤抖着解开自己的棉衣,将胸口那枚银丝缠绕的心渊徽章轻轻贴上他冰冷的胸膛。
金属触碰到皮肤的瞬间,她低喃:“师父说,火种不在庙堂,不在金殿,也不在谁写的规矩里……那就在我们心里。”
话音落下的刹那,徽章随着她的心跳轻轻震颤起来。
一道极细、极暖的流光自晶核深处蔓延而出,如同春溪破冰,缓缓渗入傅司寒的体内。
苏倾月感到一股奇异的共鸣从心口扩散至四肢百骸,仿佛有某种沉睡已久的力量正被唤醒。
她的意识模糊了一瞬,眼前浮现出师父站在风雪中的背影,手中鼓槌高举,一声声鼓响穿透苍穹。
“百族同辉,不是统一成一种颜色。”
梦里的声音还在回荡,现实中的奇迹已然发生。
傅司寒冻僵的手指猛地抽动了一下,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咳嗽,唇色竟微微泛红。
帐篷内的温度似乎悄然上升,凝结在帆布上的霜花开始融化,滴滴答答地往下坠。
帐外,阿克正蹲在简易炉灶前烧融雪水,火苗微弱地跳动。
他眼角余光瞥见帐篷里透出的幽蓝微光,眉头一皱,掀帘而入。
看到苏倾月脸色苍白如纸,额角沁满冷汗,双手仍死死护着傅司寒胸前的徽章,他沉默片刻,低声道:“你们汉人总想救所有人,可雪山不信眼泪。”
苏倾月抬眸看他,眼底没有愤怒,只有深不见底的执拗:“那你为什么还带我们走这条死路?”
阿克一怔。
风从帘缝灌入,吹动他破旧毛毯下的半块褪色经幡碎片。
他迟疑了几秒,终究从怀中取出那残片,递到她面前。
布料边缘焦黑,上面用金粉勾勒的莲纹已斑驳难辨,但依稀能辨出一句藏文古语。
“二十年前,”他声音沙哑,“有个老画师抱着颜料罐跳下悬崖。他们逼他按‘标准佛像’重绘壁画,他说宁死不改。临跳前只留下一句话——真正的神,不会坐在模子里。”
苏倾月指尖抚过那残布,心头猛然一震。
她终于明白,为何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明知前方是绝路,仍执意引他们穿越古道密径;为何他一路上对现代设备嗤之以鼻,却对每一块岩画、每一处刻痕行礼如仪。
这不是一条寻人的路。
这是一条守魂的路。
她闭上眼,将意识缓缓沉入心渊深处。
那股暖流再度升起,顺着血脉循环,在她与傅司寒之间织成一道看不见的桥梁。
徽章表面浮现出细微波纹,宛如经幡在风中飘动的轨迹,一圈圈扩散,无声无息地修复着濒临崩溃的生命节律。
不知过了多久,傅司寒忽然剧烈咳了一声,喉咙里滚出一口浊气。
他依旧未醒,但唇瓣微启,吐出几个断续的字:
“扎西曲登……账本在……佛眼岩下。”
苏倾月瞳孔骤缩。
扎西曲登——那是藏区最隐秘的古老寺庙之一,曾是历代唐卡大师闭关绘佛之地。
而“账本”,她心知肚明,绝非寻常文书。
傅司寒为追查“金缕阁”资金链深入此地,失踪前最后传回的信息正是指向这座废寺。
可真正让她脊背发凉的是“佛眼岩”三个字。
传说那里有一块天然石壁,形如巨目,千百年来被视为圣迹。
师父曾告诫她:“凡妄图篡改传承者,终将葬身佛眼之下。”
她正欲追问更多线索,忽然察觉徽章的震颤频率变了。
不再是温暖的脉动,而是急促的警示。
像是……某种遥远的哀鸣正顺着山脉传来。
就在这时,帐篷帘子被轻轻掀开一角。
老赵佝偻着身子钻进来,脸上带着惯常的平静,可眼神却比往日更深沉。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将一碗热汤递给苏倾月,又替傅司寒调整了睡袋的位置。
临走前,他脚步顿了顿,从白大褂内袋里摸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悄悄塞进她掌心。
纸张粗糙,像是从病历本上撕下的复印件。
苏倾月低头展开,目光落在第一行字上时,呼吸骤然一滞。
那是一份手写记录,标题清晰得刺眼:
《关于近期年轻画僧群体性神经功能异常的初步观察》
而名单下方,赫然写着七个名字。
破晓前的天光如同薄刃,割开厚重云层,洒在雪原上泛起冷冽银辉。
帐篷内,苏倾月指尖仍捏着那张粗糙的病历复印件,指节发白。
七名画僧的名字像钉子扎进她的眼底——他们不是病了,是被剜去了魂。
“画笔被夺走的时候,魂先死了。”老赵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沙哑得像风刮过经筒。
她缓缓翻开病历夹层,那张羊毛毡图案复印件赫然入目:稚嫩的线条勾勒出草原上的星辰与羊群,右下角却烙印着刺目的“金缕文创·限量款”字样。
她的呼吸一滞,胸口仿佛被巨石压住。
那是小卓的作品。藏区最年幼的羊毛毡传人,才十岁出头。
他们竟连一个孩子都不放过?
把百年口传心授的图腾,变成流水线上的商品标签?
苏倾月眸色骤沉,眼底翻涌起冰冷怒意。
这不是盗用民艺,是谋杀文明的根脉。
就在这时,徽章贴着她心口轻轻一烫,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细微震颤如心跳共鸣。
帐外传来阿克低沉的呼喊:“有人!”
苏倾月猛地起身冲出帐篷,寒风扑面如刀。
远处雪坡上,一道瘦小身影正踉跄前行,肩上扛着一只破旧木箱,每一步都深陷雪中,仿佛随时会倒下。
是小卓。
她奔上前去,一把扶住几乎冻僵的男孩。
小卓嘴唇青紫,睫毛结满冰霜,怀里死死抱着一卷湿透的毡布,像护着最后一点火种。
“他们烧了我的家……”他声音嘶哑,眼泪刚流出便凝成冰珠,“可我记下了!所有花纹我都记下来了!祖母教我的每一针,每一线……我都画出来了!”
苏倾月颤抖着手接过那卷毡布,轻轻展开——刹那间,她屏住了呼吸。
十二生肖与星轨交织成环,牛角纹缠绕着古藏文咒语,中央是一匹腾空跃起的雪狼,双目嵌着天然矿石,在晨光下幽幽生辉。
这不是普通的牧羊图,而是早已失传百年的《牧魂图谱》——传说中唯有真正的“守纹人”才能复现的民族记忆密码。
她忽然明白了师父为何临终前将“心渊徽章”交予她。
这不止是力量的传承,更是使命。
她将图谱紧紧贴身收好,望向远方那座隐匿于云雾中的扎西曲登废寺,声音轻如耳语,却坚如磐石:
“这一路,从来不是来找你的人。”
“是来还他们的命。”
话音未落,腕间徽章猛然一烫,仿佛回应某种遥远召唤,一道微弱却清晰的波动自地底传来,顺着雪山脉络悄然蔓延。
而此刻,怀中的傅司寒依旧高烧未醒,呼吸微弱。
但她已不再慌乱。
她俯身将他轻轻背起,绑带一圈圈缠紧,任那滚烫的躯体贴上自己后背。
寒风呼啸,冰脊如刀,前方是无人踏足的绝境。
可她知道,有些火,一旦点燃,就不会熄灭。
哪怕埋在骨血里,也会烧穿冰雪,照亮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