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满的笔尖停在纸面,墨迹在最后一个字尾拖出半寸细线。她盯着那行抄录完的术法口诀,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引魂录》书脊。书页深处,一道淡红纹路正缓缓浮现,像被体温唤醒的脉络,沿着纸纤维蜿蜒而上。
周予安坐在沙发边缘,目光落在她手中的书上。他的虚影比昨夜稳定许多,右膝的破洞不再闪烁,而是凝成一块深灰的印记。他没说话,但额前那道青痕微微发烫,与书页上的红纹遥相呼应。
“这东西,”林小满终于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刚才在抄的时候,它自己显出来的。”
周予安点头。“我感觉到了。像……一根线,从我这里连出去。”
她翻动书页,找到夹层中的残篇。墨迹斑驳,只留下八个字:“以情丝为引,夜行可溯。”下方绘着一条断裂的曲线,末端指向西南方向。她将书转向周予安,“你说你记得她姓陈,高三(6)班。还有别的吗?任何一点细节都行。”
少年垂下眼。片刻后,他抬起手,指尖轻触额前青痕。“有一次,她在走廊低头走,我从对面过来。她手里抱着一叠作业本,最上面那张草稿纸角被风吹起来,我看见她写了个名字……只看到第一个字是‘陈’,后面被遮住了。”
“还有呢?”
“值日那天,我们分在同一组。她擦黑板,我扫地。她把抹布拧干的时候,水滴在讲台边缘,滴答、滴答……我记住了那个声音。”他顿了顿,“还有一次,我看见她从书包里掏出一张揉皱的纸,展平了又塞回去。后来听说,那是模拟考的卷子,她考得不好。”
每说一段,书页上的红纹就亮一分。到最后,整条纹路如血管搏动,发出微弱的光晕。林小满合上书,那光竟透过封面渗出,在桌面投下一道斜向西南的影。
“它认得执念。”她说。
周予安抬头,“你要去找她?”
“不是现在。”她站起身,走向抽屉,“是今晚。”
她取出那张写有“安心留下”的纸条。纸面依旧平整,墨迹未褪。她将它轻轻按在周予安胸前,动作像在贴一张护身符。纸条边缘泛起极淡的微光,随即沉入虚影之中。少年的身体瞬间凝实了一瞬,连破洞处的灰斑都变得清晰。
“这能让你跟得上我。”她说,“但不能太久。生者区域阳气重,你得靠它稳住形体。”
周予安伸手摸了摸胸前,那里仿佛多了点重量。“你不怕吗?带着一个鬼去陌生地方。”
“怕。”她把朱砂笔插进衣兜,“但我更怕一直躲着。那本书选了我,你也选了我。我不想再假装看不见了。”
窗外天色渐暗,暮光被一层薄云压住。林小满将《引魂录》塞进帆布包,拉好拉链。她没开灯,也没锁门,只是站在门口,等周予安从沙发上起身。
少年站定,虚影微微波动,但没有后退。他点了点头。
她推开门,夜风卷着街角的尘粒扑来。两人一前一后走入巷口,脚步落在水泥地上,只有她的影子拖在身后。
午夜时分,他们已深入城市西南片区。这里楼宇低矮,路灯间隔远,电线如网交错。林小满每走一段,就停下翻看《引魂录》。书页开始发烫,越靠近某处,温度越高。她发现书页边缘微微翘起,像被无形的手指拨动,缓慢转向某个方向。
“它在指路。”她低声说。
周予安走在她半步之后,双手插在校服口袋里。他的身影在灯光下时隐时现,像信号不良的画面。经过一处十字路口时,他忽然踉跄了一下,虚影剧烈晃动。
“怎么了?”
“太亮了。”他抬手挡了挡,“路灯、车灯……太多了。我撑不了太久。”
林小满立刻将他拉进旁边一条窄巷。墙根处堆着废弃的纸箱,空气里有潮湿的霉味。她让他靠墙坐下,从包里取出纸条。那张“安心留下”已有些发软,但她重新按在他胸前。微光再次亮起,少年的轮廓慢慢恢复。
“我们得换条路。”她说,“避开主干道。”
他们改走小巷与住宅区之间的夹道。这里几乎没有照明,只有远处高楼投下的零星光斑。林小满依仗书页的热度前行,每接近一个区域,就停下测试反应。有几次,书页只是微温,红纹毫无动静;有一次,整本书突然发烫,她几乎握不住。
“就是这儿。”她喘了口气。
眼前是一片老旧住宅区,楼体斑驳,阳台外挂着层层叠叠的晾衣杆。门牌编号模糊,许多住户用胶带贴着手写号码。林小满逐栋查看,最终停在一座六层老楼前。书页指向三楼某户,门牌是307。
“你能感觉到吗?”她问周予安。
少年闭眼片刻,额前青痕微闪。“有东西……像回声。很弱,但和我连着。”
“她住这儿?”
“我不知道名字,但……那股感觉,像她。”
林小满没再靠近。她退回巷口,靠墙站定,从包里取出笔记本,记下楼号与门牌。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声。她写得很慢,像是要把这个地址刻进记忆。
“接下来呢?”周予安站在她身旁。
“等。”她说,“白天观察,确认她是不是学生,是不是还住这儿。不能贸然敲门,也不能让你强行入梦。”
“可‘魂引术’不完整。”周予安看着《引魂录》,“只有八个字,没有后续。就算找到人,我也不能直接让她想起我。”
“那就一步步来。”她合上笔记本,“你有执念,书有线索,我有时间。我们不急。”
他们原路返回。周予安的虚影在途中多次波动,有两次几乎消散,全靠纸条的微光维持。回到书店时,天边已泛出灰白。林小满轻轻推开后门,确认门锁完好,才让周予安先上楼。
她没立刻跟上去。
站在柜台前,她取出《引魂录》,翻开夹层。那道红纹仍在,但亮度减弱,像燃尽的余烬。她用朱砂笔蘸水,在空白页上临摹下纹路形状,又标注了307室的方位与感应强度。
写完,她将书放回柜子底层,用三本旧书压住。这次没有藏进深处,而是留在最上层,随时可取。
她走上阁楼。
周予安已坐在沙发边缘,双手搭在膝盖上,像在等待什么。见她上来,他抬头问:“明天还去吗?”
“去。”她说,“我得亲眼看见她出门,确认校服、书包、走路的样子。你给的每一个细节,我都得核对。”
少年沉默片刻,忽然说:“她可能……已经忘了我。”
“那不是重点。”林小满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重点是你没说完的话。只要你还记得,它就还在。”
周予安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张纸条仍贴在他胸前,边缘微微卷起。“如果她真的住307……我能进去看看吗?”
“不能。”她答得干脆,“鬼魂擅入生人居所,会扰气场,轻则做噩梦,重则伤神。你现在的状态,经不起反噬。”
“可我只是想……确认她还好。”
“我可以替你确认。”她站起身,“但你得答应我,不擅自行动。昨晚那个男人是冲书来的,说不定还有别人盯着。我们得稳住。”
周予安点头。
林小满走到窗边,拉开一条缝。晨光斜照进来,落在地板上一道细长的光带。她看见对面楼顶的水箱旁,一只麻雀跳了两下,振翅飞走。
“今晚再去。”她说,“我会带相机,拍下她出门的样子。你告诉我,是不是她。”
周予安望着那道光,轻声说:“谢谢你,愿意帮我。”
林小满没回头。“不是帮你。是这事儿,它得有个了结。”
她转身走向楼梯,脚步声在木地板上清晰可闻。周予安坐着没动,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转角。
他抬起手,指尖轻轻触碰胸前的纸条。那上面的字迹似乎比昨夜淡了些,但微光仍在。他闭上眼,额前青痕一闪,像心跳的节奏。
楼下,林小满站在书柜前,抽出一本城市地图册。她翻到西南片区页,用红笔圈出那栋老楼,又在旁边写下“307,陈姓女生,高三(6)班,校服蓝白”。
她合上地图,将它塞进帆布包。
然后她从抽屉里取出一台老式胶片相机,检查快门与胶卷。金属机身冰凉,镜头干净无尘。这是她父亲留下的东西,多年未用,但一直保养完好。
她装上肩带,把相机挂在脖子上。
抬头时,阁楼方向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像是有人翻动书页。
林小满没上去。
她走到门口,握住门把,停顿两秒,然后缓缓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