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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远见郭嘉走近,忙示意周仓搬来一张椅子,又亲自倒了杯热茶递过去,语气里满是诚意:“郭先生肯留下来一叙,真是太好了。方才阅兵时,见先生在人群中,便想着一定要好好聊聊。”

郭嘉接过茶盏,指尖在温热的杯壁上轻轻一点,却没喝,只是笑了笑:“首席的阅兵仪式,确有独到之处。

残锋军列于高台之侧,这份体恤将士的心,倒是比那些只懂摆排场的诸侯强上百倍。”

张远以为他要深论治军之道,正想开口细说人民军的理念,却见郭嘉放下茶盏,随意拱手:“时辰不早,某也该启程了。首席身子尚未痊愈,还需好生静养,保重为要。”

他说罢便要转身,空荡荡的酒葫芦在腰间晃了晃,透着几分无酒可饮的落寞。

“啊?”张远一愣,没想到他只寒暄两句就要走,先前备好的满腹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望着郭嘉从容转身的背影,心里忽然空落落的——难道人民军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在他眼中竟如此不值一提?连多聊几句的价值都没有?

郭嘉走出没几步,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眼高台上的张远,眉头微蹙,抬手摸了摸头上的黑色幅巾,轻轻摇了摇头,随即仰天长叹一声。

那叹息里似有惋惜,又似有无奈,还夹杂着几分无酒可酌的烦闷。

叹罢,他没再停留,大步流星地汇入了远处的人流。

张远知道这是士人故弄玄虚的手段,但是还是想知道郭嘉想说些什么。

“陈文,”张远忽然开口,“你去追上郭先生,问问他方才那叹息,究竟是何意。”

陈文应声而去,不多时却又折了回来,一脸茫然:“首席,郭先生只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什么也没说。”

“指脑袋?”还玩起哑谜,张远愣了愣,随即失笑,摆了摆手,“罢了,罢了,没精力和他拉扯。你再去追一次,不用多问,就冲他指一指脚。”

陈文虽不明所以,却还是依言再次追了上去。

一旁的令狐娇看得云里雾里,扯了扯张远的袖子:“这到底什么意思啊?他指脑袋,你让陈文指脚,打什么哑谜呢?”

张远靠在椅背上,望着远处的天空,笑道:“这种读书人,就爱搞些故弄玄虚的把戏。他指脑袋,谁知道是说我们思虑不足,还是说我们想法天真?

反正怎么解释都能沾上边,显得他高深。

我让陈文指脚,意思简单得很——管他什么问题,路都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想再多不如动手干,哪来那么多弯弯绕。”

令狐娇眨了眨眼:“啊?就这?”

“就这。”张远拿起茶盏抿了一口,“他们爱猜就猜去,咱们该干啥还干啥。”

再说陈文,这次总算在城门口追上了郭嘉。他喘着气,也不说话,只是抬起脚,冲郭嘉亮了亮自己那双磨得破旧的草鞋。

郭嘉低头一看,先是一愣,随即盯着陈文那双磨出破洞、露着半截脚趾的草鞋看了半晌,忽然笑了——原来如此。

他方才指的哪里是脑袋?分明是头上那条黑色幅巾——这“墨色”,便是题中真意。

他本是想告诉张远:人民军的理念,看似新颖,实则脱胎于墨家“兼爱”“非攻”,可墨家的结局摆在那里——墨子在时,门徒遍天下;

墨子一死,便因派系纷争、理念僵化而分崩离析。

人民军若不能跳出这个窠臼,将来怕是难逃同样的命运。

可陈文这一脚,却像一记重锤敲在他心上。那双破了洞的草鞋,沾满了尘土,却扎实地踩在地上,仿佛在说:纵知前路坎坷,纵有千般隐患,可路就在脚下,走下去便是。

哪怕重蹈覆辙,哪怕粉身碎骨,这开拓的勇气、尝试的决心,也比空坐长叹、无酒可饮的烦闷要可贵得多。

郭嘉望着陈文跑远的背影,摸了摸空空的酒葫芦,喉结滚动了一下,望着远方扬起的沙尘,轻轻叹了口气——罢了,这般“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执拗,纵是前路难测,也确实值得人敬上三分。

若不是这里买不到酒,倒真想留下来再多看看。

此时高台上,张远正和令狐娇对着沙盘推演边防布防,手指在代表关隘的木牌上点点划划,讨论得正热络。

陈文回来复命时,他只随口问了句“郭先生反应如何”,然后也没把郭嘉的事情放在心上,压根没留意到陈文那双草鞋的鞋尖早已磨穿,露出了半截沾着泥的脚趾,更没想起郭嘉腰间那只空荡荡的酒葫芦。

郭嘉离开并州后,继续游历,心里却总惦记着酒。

可不知怎的,先前看惯了的城镇市集,如今在眼里都变了模样——官吏盘剥百姓时的嘴脸格外刺眼,富家子弟纵马踏过民宅时的嚣张格外扎心,就连书中的王侯将相故事,也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虚伪。

他见过人民军的士兵帮老乡挑水犁地,见过伤残的士兵坐在轮椅上仍在清点粮草,见过百姓喊着“同志”互相帮衬……那些鲜活的景象,像一根细刺,扎在心里,让他再看不得这世间的腌臜,连带着喝酒的兴致都减了几分,却又因酒瘾难消而备受煎熬。

更让他烦闷的是,一路行来,竟少见合意的佳酿,总觉得滋味寡淡。

中平六年开春,洛阳城的牡丹刚抽出嫩芽,郭嘉坐在一家酒肆里,面前摆着半壶残酒,酒液浑浊,滋味寻常,却也聊胜于无。

他一手撑着下巴,指尖漫不经心地转着酒杯,眼神里带着几分醉意,又藏着几分不耐,显然对这酒并不满意。

邻桌几个士人正唾沫横飞地讨论着夏侯兰的新作,那文章里把人民军描绘成“搜刮民脂、草菅人命”的匪类,说并州百姓“水深火热,苦不堪言”。

“夏侯先生此言甚是!那等不尊礼法、妄谈平等的乱党,岂能长久?听说那里连酒都禁了,简直是不近人情!”

“何止如此!听说那里连女子都要抛头露面,简直是颠倒纲常!”

郭嘉端着酒杯的手顿住了,喉间涌上一股劣质酒的辛辣,跟着便是一声冷笑,带着几分醉意,又带着几分嘲弄:“颠倒?”他低声喃喃,“这人间,早就被你们这些人颠倒够了……禁酒又如何?总好过你们这般醉生梦死,颠倒黑白!”

说罢,他将酒杯重重一搁,杯底与桌面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起身离了酒肆,腰间的酒葫芦依旧空荡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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