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的光芒在韩老脸上跳跃,明暗不定。他没有立刻回答林皓关于父亲往事的问题,那双看惯了风雨沧桑的眼睛里,沉淀着太多复杂难言的情绪。他只是缓缓将怀表塞回林皓的衣襟,枯瘦的手掌在林皓完好的右肩上重重按了一下。
“陈年旧事,不提也罢。你只需记得,你父亲,是个顶天立地的好大夫,更是条有风骨的汉子。”韩老的声音低沉而肯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现在,保住你的命,保住你怀里的东西,才是正经。”
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扫过林皓苍白汗湿的脸:“‘虎挣散’药力霸道,暂时逼住了伤口邪毒,但也耗尽了你这身子最后一点元气。十二个时辰内,你不能再动武,不能情绪大起大落,最好连路都少走。否则,气血逆冲,大罗金仙也难救。”
林皓心头一凛,感受到肩头传来的沉实力量,又听到如此严峻的警告,只得将满腹的疑问暂时压下。他点了点头,虚弱地应道:“我明白了,韩老。”
“明白就好。”韩老收回手,侧耳倾听片刻。河谷上下游,除了永恒的水声风声,那催命的犬吠似乎暂时消失了。“猎犬被激流所阻,气息断了。但我们不能掉以轻心。黑鱼熟悉这片山,他们一定会想办法绕路过河,或者沿着对岸搜索。这里不能久留。”
他站起身,走到火堆旁,用木杖迅速地将篝火拨散、踩灭,只留下些许余烬在黑暗中明明灭灭。“还能走吗?”他问,语气不带多少波澜,却透着关切。
林皓尝试动了动身体,左臂依旧麻木沉重,但那股撕裂般的剧痛确实减轻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虚弱和酸软。他靠着岩石,用右臂支撑,咬牙站了起来,虽然脚步虚浮,但勉强还能移动。“能走。”他声音嘶哑,却透着坚定。
韩老不再多言,将木杖递给他:“挂着,省点力气。”他自己则弯腰,从熄灭的篝火旁抓起一把带着余温的草木灰,又示意林皓照做。“抹在身上,尤其是伤口附近,能遮掩一些气味,对付狗鼻子有点用。”
林皓依言,用右手抓了些温热的灰烬,笨拙地涂抹在脖颈、腋下和包扎好的左臂绷带外。草木灰带着一股烟火气,粘在湿冷的皮肤上,感觉有些怪异,但此刻任何能增加一丝安全感的手段都值得尝试。
处理完痕迹,韩老辨认了一下方向,指着下游一片更加浓密的黑暗:“往那边走,离开河岸,进老林子。林子里腐叶厚,能掩盖脚印,气味也杂。”
两人再次上路。这一次,林皓几乎将大半重量都倚在了那根看似普通实则坚韧的木杖上,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左臂虽然不再剧痛,但那麻木和沉重感,以及全身精力被抽空后的虚弱,让他感觉自己像一具随时会散架的提线木偶。
韩老走在前方,速度明显放慢了许多,时不时停下,等待林皓跟上,或者侧耳倾听周围的动静。他的背影在朦胧的月色下显得愈发佝偻,但那份沉稳如山的气质,却成了林皓此刻唯一的精神支柱。
他们离开了冰冷的砾石河滩,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入河岸旁的灌木丛。荆棘拉扯着他们早已破烂的衣衫,留下细小的划痕。韩老似乎对这类地形极为熟悉,总能找到相对好走一些的缝隙穿过。
进入老林子的瞬间,周遭的光线陡然暗了下来。参天古木的树冠遮天蔽日,将本就稀薄的月光切割得支离破碎,只有些许斑驳的光点洒落在厚厚的、不知积累了多少年的腐殖质层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泥土、腐烂树叶和某种菌类混合的浓郁气息,脚下软绵绵的,每一步都陷下去几分,发出轻微的噗嗤声。
在这里,听觉变得尤为重要。河水的声音被层层叠叠的树木阻隔,变得沉闷而遥远。取而代之的,是风吹过林梢的松涛声,是夜行动物在巢穴中窸窣移动的微响,是某种夜枭偶尔发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啼叫。
林皓的精神不敢有丝毫放松,他紧紧跟着韩老的脚步,努力不让自己倒下。怀里的帆布包浸水后更加沉重,每一次晃动都牵扯着他虚弱的身体。但他脑海中不断回响着韩老的话,父亲是个有风骨的好大夫,要保住命,保住东西。
这成了支撑他继续前进的全部信念。
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林皓感觉自己的体力已经到了极限,肺部火辣辣的,双腿如同灌满了铅,每抬起一次都无比艰难。就在他几乎要再次瘫倒时,前方的韩老突然停下了脚步,举起手示意噤声。
林皓立刻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屏住了,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韩老微微侧头,耳朵对着他们来时的方向,眉头紧紧皱起。
林皓也努力倾听,起初只有林间的自然之声,但渐渐地,他捕捉到了一些异样,极其微弱,但确实存在的人声!还有……树枝被踩断的清脆声响!声音来自他们刚才经过的河岸方向,似乎距离还不算太近,但正在朝着老林子这边移动!
追兵!他们果然绕路过河,或者找到了其他途径,追上来了!
“阴魂不散!”韩老低啐一声,眼神瞬间变得冰冷锐利,“看来光是掩盖气味还不够。”
他迅速打量四周,目光最终落在旁边几棵生长着巨大板状根的古树上,以及树下几丛茂密的、带着尖刺的灌木。
“这边!”韩老拉着林皓,快速移动到一棵需要数人合抱的巨树背后。这里地形略有起伏,树根虬结形成天然的掩体,加上旁边刺藤灌木的遮挡,形成了一个相对隐蔽的角落。
“你留在这里,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出来,不要出声!”韩老将林皓按坐在树根形成的凹陷处,语气严厉地命令道,“我去引开他们。”
“不行!”林皓想也不想就反对,挣扎着想站起来,“您一个人太危险了!我跟您一起去!”
“你去是累赘!”韩老毫不客气地打断他,浑浊的眼睛盯着他,“你现在这样子,能跑还是能打?跟着我,我们两个都得交代在这里!记住我的话,十二个时辰内,你不能再妄动气血!”
林皓语塞,看着自己无力垂落的左臂和虚弱不堪的身体,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愧疚涌上心头。他确实成了累赘。
韩老见他不再坚持,语气稍缓:“放心,老头子我在这林子里,比他们熟。想抓我,没那么容易。”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似乎用某种兽骨雕刻的哨子,塞到林皓右手里,“拿着这个。如果……如果天亮后我还没回来,或者你听到三长两短的鹧鸪叫声,就吹响它,连续吹,会有人来找你。”
“韩老……”林皓握紧那枚带着老者体温的骨哨,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记住,活着,把东西带出去!”韩老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包含了太多内容,嘱托、期望,还有一丝诀别的意味。说完,他不再犹豫,身形一晃,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没入了旁边的灌木丛,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浓密的黑暗林海之中,连脚步声都微不可闻。
林皓独自一人靠在冰冷的树根上,紧紧握着那枚骨哨,听着远处逐渐清晰起来的搜索声和犬吠,心中充满了担忧、焦急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壮。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
搜索的声音越来越近,他甚至能听到黑鱼那粗哑的嗓音在不远处响起:“妈的,气味到这林子边就淡了!肯定钻进去了!都给老子散开搜仔细点!那老家伙和那小子都带着伤,跑不远!”
“黑鱼爷,这老林子邪性得很,晚上进去……”
“怕个鸟!他们有伤,走不快!找到他们,太君重重有赏!”
脚步声和拨动灌木的声音开始在林子边缘响起,手电筒的光柱偶尔会划过林子上空,惊起几只夜宿的飞鸟。
林皓屏住呼吸,将身体紧紧蜷缩在树根的阴影里,连心跳声都觉得太过响亮。
就在这时!
“嗖!”
一声轻微的破空声从林子的另一个方向传来!
紧接着,是某个追兵一声凄厉的惨叫!
“啊!我的眼睛!有埋伏!”
“在那边!快追!”
“别乱!小心调虎离山!”黑鱼气急败坏地吼道。
混乱的人声、犬吠声、奔跑声瞬间朝着惨叫发出的方向涌去。手电筒的光柱也纷纷转向,在密林中胡乱扫射。
林皓知道,这是韩老在为他引开追兵!
他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右手紧紧攥着骨哨,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他听着远处的呼喝声、奔跑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林海的深处,只留下几声不甘的犬吠还在夜风中回荡。
周围重新恢复了寂静,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呜咽。
韩老成功了吗?他安全了吗?
林皓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遵循韩老的嘱咐,藏在这里,活下去。
他靠在树根上,疲惫和伤痛如同潮水般再次涌来,意识开始变得模糊。在彻底陷入昏睡之前,他最后一个念头是:无论如何,一定要活下去,找到韩老说的人,把帆布包里的东西,送出去!
夜色深沉,老林子仿佛一张巨大的、沉默的网,吞噬了所有的声音和光影。只有少年手中那枚冰冷的骨哨,和他怀中那份沉甸甸的使命,在黑暗中,微光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