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温宁音顿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但是,看到明卿被明丞气得想把人打回娘胎里的架势,温宁音连忙摁住他说:
“您这弟弟从小跟个林黛玉似的,是个走一步喘三步的主儿,您这一板子下去他还有命活嘛!”
李尔福见状连忙把那根门杠拿开,笑得心虚:“明大哥有话好好说,别闹出人命案子。”
他心里却想明卿这样的老实人发起脾气来,比沈近仁还狠心。当初沈近仁只把沈桉逐出家门就罢了,哪里有这种阵仗。
“要我说,二哥儿就是被沈桉那孙子忽悠迷糊了,才想一门心思地进财务总署。”沈楠见缝插针地劝。
“财务总署是日伪经济部改建的,阿丞去那儿干嘛?”
温宁音看着明丞长大的,心里觉得这弟弟打小就懂事明理,长大后更是温文正派。
明丞都说的那么清楚,温宁音压根就没往“明丞做汉奸”那处想。
“当汉奸呐!”明卿怒得一拍桌子,恨铁不成钢地说,“你打小主意就正,咋就被沈桉说了几句就动了心思!当年跟咱爹对着干的劲儿哪去了?怎么出国一趟回来,反而不如小时候硬气了!”
明丞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香案上摆着明淮的牌位,似是赌气似地说:“他活着的时候不就是嫌我不务正业,无心仕途么?现在我当了官,也遂了他的意!”
“那是什么官?”明卿刚想骂“鬼子的官”,就被温宁音拉住了胳膊,她往李尔福和沈楠那边儿努努嘴,一个汉奸走狗和一个汉奸家属都在听着呢,让明卿小心祸从口出。
“你要是去了财务总署,这个家就认不得你了!”明卿话头一转,“你不是想断绝关系么?成!我一会儿就登报去!”
“好。”明丞目光越过沈楠的肩头,凝视着明卿和温宁音的脸,“从今往后,我明丞和明家毫无关系,望大哥大嫂保重。”
说完,明丞就转身离开,沈楠和李尔福也随之而去。
刚才让明丞祭拜明淮的香仍然燃着,青烟袅袅。
温宁音想不通平常兄友弟恭的俩人能闹得那么狠,忍不住嘀咕:“你哪来的火气,阿丞十年没回家,就算有分歧不能慢慢说?”
“您见过我明家出过汉奸么?”明卿在明丞走后才后知后觉地红了眼睛,“我不求他做个精忠报国的岳飞,但也不能做卖国求荣的秦桧呀?还说的那么气人,我不打他,我就对不起我那死在鬼子手里的姐夫外甥和姑姑!”
“真是作孽!”
温宁音心里也郁闷,但舍不得埋怨从小就跟在她后面帮她做家务、叫她嫂子的明丞,反倒怨恨起早就成白骨的明淮。
“要不是你爹当初把人打成那样,阿丞会出国吗?我怀疑现在阿丞这病和邪脾气就是你爹种的苦果!”
明卿并不反驳,明淮对儿媳不善,以至于温宁音对公公心怀怨怼。这时轮到温宁音絮叨,明卿只是默默听着罢了。
李尔福听了会儿墙根才跟沈楠和明丞在车上汇合,咂舌说:“宁音嫂子对您够好的,您都做汉奸了,宁可骂明老爷子都不忍心埋怨您。”
“二哥儿至于做的这么绝?”沈楠皱眉。他和明丞不同,当年他和沈近仁闹决裂就是一气之下断绝关系,毫无做戏的成分。
而明丞此刻心里不痛快地说:
“做汉奸哪有好下场?前儿个锄奸队往沈桉车底下塞了个炸弹,人是没炸着,反而把文茵吓得早产了。”他瑞凤眼闪现纠结,“我当引以为戒。再说我不想让小钧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他叔儿是汉奸,早断绝来往早清净。”
李尔福默然。
回到结海楼后,沈楠伸手拍了拍明丞,问:“您没事儿了?”
“什么?”明丞疑惑不解。
“宁音嫂子说了十年前您被打的事儿。”沈楠静静地看着明丞说。
十年前,年近四旬的明沁默默地倾听着怀里这位年轻人近乎忏悔式的告白。
“我是老师,是我没照料好他们,是我发现了白可久举动不对劲儿,却没搁心;是我血气上头一股脑儿就带着他们往前冲,丝毫没有顾虑到后续怎么撤离;是我害得他们本该能避免不必要的牺牲,却听信了白可久的花言巧语,引着他们进了敌人的陷阱……”
那时的明丞仿佛是一个背负十字架的罪徒被压垮了脊梁骨,反复控诉着自己的罪孽。
“姑,凭嘛要让我活着呀……”明丞哽咽地说,“南山骂我骂得对,我感觉像我是一个逃兵,抛下了他们自个儿跟个没事人似的回家了……”
一群青春洋溢、前途光明的有志青年,旗帜高扬而去;三十名同学和三名老师进了万中庸营造的无间地狱,最后只有明丞与阮老师两人得归。
牺牲者的名字刻入地底,幸存者的灵魂永怀忏愧。
“弼甫,不要那样想。”明沁轻轻地说,“那样想才是低估了他们。”
明丞闻言抬起头,睁大充满血丝眼睛,看向明沁那恬静的、清秀的脸庞,只听她语气劝慰中带着一丝骄傲地说:
“他们是一群有理想、有抱负的成年人,为了这个黑暗的世界撕开一道裂缝,让觉醒的光芒投射进来而奋斗终生。而不是你所想那样需要人保护的幼鸟,你不要觉得自己是老师就能像领头雁一样庇护他们所有人……”
“我……”明丞张口欲言却被明沁轻轻地扭转了话题,她问:“你知道你大姐明绣第一次面对同学牺牲时,她和我说了什么吗?”
明丞摇摇头。
明沁眸中含着泪光,却依旧欣慰地说:“记得那是在抗议巴黎条约时,那位女同学被人殴打致死。阿绣回来后,也像你这样抱着我哭了一场,最后擦干眼泪对我说:‘我们是无神论者不信鬼神,只信心中信仰!若哪天我也去了,姆妈勿要为我哭。’”
明绣从小被明沁和她的母亲抚养长大,她叫姑姑是喊“姆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