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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把的光在井底石室中跃动,将秦佳喻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嶙峋的岩壁上,像一幅沉默而充满力量的剪影。空气里弥漫着岩石特有的、带着铁锈味的冷冽气息,还有陈年尘土被惊扰后浮动的微腥。这气息钻入鼻腔,却奇异地让她连日紧绷的神经舒缓了几分。

就是这里了。她琥珀色的眼瞳在火光映照下亮得惊人,如同终于寻到巢穴的兽。

她将火把插在石壁一道天然的凹陷缝隙里,稳住光源。光芒驱散了最核心的黑暗,勉强照亮了这半间屋子大小的不规则空间。石室顶部隐入深沉的阴影,四壁是巨大的、未经雕琢的岩石,在火光下呈现出深浅不一的青灰色调,表面布满粗粝的纹理和湿冷的苔痕。地面是相对平整的硬土,覆盖着厚厚一层灰白色的细尘,踩上去只留下极浅的足印。角落里散落着几块从岩壁上剥落的碎石,还有几段早已枯朽、一碰即碎的朽木根须。唯一的声音,是火把燃烧时细微的哔剥声,以及她自己放得极轻的呼吸。

秦佳喻站在石室中央,缓缓转了一圈。视线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冷静地丈量、分析着每一寸空间。她走到石室一角那道极细小的缝隙处,伸出手指。一股极其微弱、却持续不断的凉风正从缝隙深处渗进来,吹拂着她的指尖。很好,天然的通风口,虽然小,但对她的计划而言,已是意外的馈赠。她又用力敲了敲四周不同位置的岩壁,侧耳倾听回响。大部分是沉闷厚实的,但在靠近井口裂缝方向的一侧,敲击声似乎带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空洞感。

一丝极淡的、几不可察的弧度掠过她的嘴角。足够了。隐蔽、干燥、有气流、空间相对独立、结构稳固。这口被遗忘的枯井深处,这个被尘封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天然石室,将成为她真正的堡垒,是她从丞相府这个华丽牢笼里,一点点撬开缝隙的起点。

她走到最干燥、避开了上方可能渗水路径的那面岩壁前,蹲下身。指尖拂开厚厚的积尘,露出下方相对坚硬的地面。她拔下发间一枚不起眼的素银簪子,用尖锐的簪尾,开始在坚硬的地面上刻画。

簪尖划过土层,发出沙沙的轻响。线条简洁而清晰:一个代表石室本身的、不规则的方形轮廓。紧贴着内侧最厚实、远离裂缝和细小风口的那面岩壁,她画下了一个小方块——这是未来最重要的实验台位置,必须背靠最稳固的支撑。在实验台对面,靠近那道带来微风的缝隙下方,她勾勒出几个稍小些的方框——通风条件最好的地方,留给可能产生微量气体的反应区和器皿存放区。石室中央的空地留出足够的活动空间。靠近井口裂缝入口处相对潮湿的位置,则标记为原料和半成品粗胚的暂存区。一条清晰的通道线条,从入口蜿蜒贯穿各个功能区,直通实验台。

簪尖停顿了一下。她微微蹙眉,目光再次扫过那道带来微风的缝隙。然后,她在旁边标注了一个小小的“扩”字。通风量还是太小,需要在不破坏结构稳定的前提下,进行极其谨慎的微扩。又在远离实验台、靠近入口的一个角落,画了一个圆圈,旁边标注“水”——这里要挖掘一个深坑,内衬防水材料,作为紧急废液收集池。最后,在实验台区域旁,重重画了一个星号——这里需要从地面向上,凿出几个大小不一、深度适中的孔洞,作为固定小型坩埚的框架。

一幅未来的地下实验室蓝图,就在这幽暗的石室中,在微弱的火光下,在她冷静的簪尖下,清晰地呈现出来。每一个标记,都指向一个具体的需求,一次需要克服的困难。没有激动,没有欢呼,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专注和即将投入工作的沉静。

规划完毕,她站起身,最后环视了一眼这个属于她的、隐秘的王国雏形。火把的光芒跳跃着,将她专注而沉静的面容映在古老的岩壁上。她吹熄了火把,石室瞬间被浓稠如墨的黑暗彻底吞没。

黑暗里,轻黛坐在井沿旁冰冷的石板上,双手紧紧抱着膝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黑洞洞的井口。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死寂的夜里咚咚作响,震得耳膜发麻。晚风吹过院子里的老槐树,枝叶发出沙沙的轻响,每一次都让她惊得几乎跳起来,疑心是有人来了。

井口深不见底,没有任何声音传上来。小姐下去多久了?一刻钟?半个时辰?轻黛只觉得手脚冰凉,一股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她不敢想井底会有什么,是毒虫?是塌方?还是什么更可怕的东西?小姐再厉害,终究是血肉之躯啊!要是……要是真出了事,她一个人在这上面,该怎么办?

“小姐……”她对着井口,用气声唤了一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立刻就被无边的黑暗吸走了。

就在她恐惧得快要崩溃时,井口下方终于传来了极其轻微的摩擦声!轻黛猛地扑到井边,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紧接着,绳索绷紧晃动,一个模糊的身影在下方幽深的黑暗中迅速向上攀援!

“小姐!”轻黛的声音带着哭腔,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

秦佳喻的身影很快出现在井口。她双手一撑井沿,利落地翻身而出,稳稳落在井边,动作干净得没有一丝多余。脸上沾了些灰黑色的尘土,额发被汗水濡湿了几缕贴在鬓角,呼吸略有些急促,但那双琥珀色的眼瞳在夜色里却亮得惊人,如同淬炼过的星辰,没有丝毫恐惧或疲惫,只有一种近乎亢奋的、找到目标的沉静光芒。

“小姐!您没事吧?下面…下面怎么样?”轻黛急忙上前,想帮她拍打身上的尘土,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声音依旧带着后怕的颤抖。

“没事,不用担心。”秦佳喻简短地回答,气息已经平复。她走到石桌旁,拿起早已备好的粗瓷碗,将里面微凉的清水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让她因井下阴冷而有些发僵的身体回暖了几分。

“成了。”她放下碗,看向一脸紧张的轻黛,语气是陈述事实般的平静,“地方很好。比预想的更好。”

轻黛愣住了,看着小姐眼中那奇异的光芒,一时竟忘了害怕:“真…真的?”

“嗯。”秦佳喻走到石桌旁,拿起刚才画图用的那根银簪。簪尖在月光下反射着一点冷光。她看着簪尖,仿佛在衡量它的硬度是否足够完成接下来的任务。“但要动工。需要工具。”她抬眼看轻黛,目光沉静如水,“铁钎,短柄锤,凿子,要小号的,足够锋利坚韧。还有防水的油布,越多越好。结实的木箱,大小要能……”她顿了顿,似乎在计算井口裂缝的尺寸,“能勉强通过那个入口。”

轻黛听着这一连串的要求,眼睛越睁越大,这些都是违禁或引人注目的东西!“小姐,这些东西…府里没有,外面采买,万一……”

“不走府里。”秦佳喻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也不走药坊。去找‘黑市张’。”她报出一个极其隐蔽的、专做灰色生意的掮客名号,这是她之前通过药坊李掌柜,在不动声色间摸到的京城地下脉络之一。“用‘雨儿’的身份,但绝不能亲自露面。找可靠的、底子干净的跑腿人,分多次,找不同的人去办。东西到手后,暂时存在……”她略一思索,“药坊后院,我自会去取。你只负责传递消息和钱,中间隔几层人,确保‘雨儿’这个名字,只在黑市张那里挂个号,绝不要有任何实体出现。”

“绝不露面?”轻黛一怔,随即明白了小姐更深层的用意,这是要彻底斩断“雨儿”与实体的任何联系,只作为一个幽灵符号存在。她用力点头,眼神变得坚定:“是,小姐!轻黛明白了!一定办得干净,绝不留痕!”

就在这时,院墙外远远传来打更人悠长而略带沙哑的梆子声。

“梆——梆——梆——”

三更天了。

秦佳喻抬眼望向丞相府主院的方向,那重重叠叠的楼阁在深沉的夜色里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她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淡漠:“很晚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药坊前厅弥漫着熟悉的药草苦香。李掌柜独自站在柜台后,正拿着鸡毛掸子,心不在焉地拂拭着药柜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空气里弥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柜台前,站着那位自称“百草堂”采办管事的齐姓男子。他穿着靛蓝绸缎长衫,面容白净,留着两撇小胡子,脸上堆着热络的笑,眼神却有些飘忽不定。

“李掌柜,贵号这‘清瘟饮’如今在京城可是声名鹊起啊!”齐管事手指轻轻敲着柜台,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恭维,“我们东家也一直想进些货,无奈贵号每日限量,实在是一药难求。不知……能否请贵东家行个方便,匀给我们百草堂一批?价钱好商量!”他往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诱人的暗示,“我们百草堂在宫里……也是有些门路的,日后少不了贵号的好处。”

李掌柜脸上堆着生意人惯有的圆滑笑容,拱手道:“齐管事抬爱了!实在是药材难得,工艺也繁琐,东家严令限量发售,也是怕砸了招牌。匀货一事,老朽实在做不了主啊。”

齐管事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脸上的笑容却更热切了:“理解,理解!贵东家做事真是谨慎!”他话锋一转,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空荡荡的前厅和后门方向,仿佛在寻找什么,“对了,李掌柜,听说贵坊的东家特别神秘,经常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最近东家可在啊?”他的语气听起来像是纯粹的闲聊和好奇。

李掌柜心头猛地一跳,面上笑容不变,打着哈哈道:“嗐!齐管事消息真灵通!我们东家啊听说江南不知哪个乡下有珍贵的药材,去江南了,您也知道,乡下地方,路远难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呢。”他一边说,一边摇头叹气,将一个关心东家又有些无奈的老掌柜形象演绎得恰到好处。

“哦?去江南了?”齐管事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随即又笑道,“李掌柜真是辛苦,这整个药坊全靠您撑着,那等他回来,可否引荐一下?我们百草堂也想和您的东家谈谈生意……”

“哎呦,齐管事,您就别打趣了!”李掌柜连忙摆手,笑容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尴尬和推拒,“您也知道我们东家很少露面,连我都不知道他具体去哪儿了,可不敢耽误了贵堂的大事!”他语气坚决,将“东家”的行踪掩盖的彻底,堵死了对方想接触的意图。

齐管事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眼神深处闪过一丝探究和审视。他盯着李掌柜看了几秒,对方依旧是一脸诚恳的为难。他最终呵呵一笑,仿佛接受了这个说法:“李掌柜说的是,倒是我唐突了。那……这柴胡的价格,我们再谈谈?”

李掌柜暗暗松了口气,脸上笑容重新热络起来:“好说好说,齐管事您看……”

后院库房里,轻黛正背靠着门板,屏息凝神地听着前厅隐约传来的对话。当听到齐管事刻意问起“东家”,以及李掌柜滴水不漏的应对时,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直到李掌柜成功将话题引回药材价格,她才缓缓吐出一口憋在胸口的浊气,后背已是一片冰凉。小姐的谨慎是对的,这些人果然在查!她靠在冰冷的门板上,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心中对那位神秘莫测的“齐管事”的警惕提升到了最高点。她必须更小心,更隐蔽,绝不能给小姐带来一丝风险。

暮色沉沉,将丞相府门前那对巨大的石狮子染上一层暗金。一阵急促而有力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府门前的宁静。门房探头一看,只见一骑快马风驰电掣般冲到府门前,马上的骑士身着半旧的玄色轻甲,正是随越王戍守北境的二公子秦铮!

“二少爷回来了!”门房又惊又喜,连忙高声向内通报。

秦铮利落地翻身下马,将缰绳甩给迎上来的小厮。他身形高大挺拔,久经沙场的磨砺让他眉宇间带着一股洗不去的冷硬风霜,眼神锐利如鹰,脸颊上有一道已经结痂的浅淡疤痕,更添几分悍勇之气。他大步流星地跨进府门,铠甲摩擦发出沉闷的铿锵声,径直朝着主院正厅走去。

正厅内灯火通明。秦淮端坐在主位之上,一身家常的深青色锦袍,面容沉静,看不出喜怒。大夫人林氏坐在下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当家主母的温和与关切。秦佳喻也被唤了过来,垂着眼安静地坐在最末端的椅子上,一身素净的旧裙,仿佛厅堂里一个无声的背景。

“父亲!母亲!”秦铮大步踏入厅中,对着上首的秦淮和林氏躬身抱拳行礼,声音洪亮有力,带着边关特有的粗粝沙哑。他眼角的余光扫过末座的秦佳喻,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目光并未过多停留,仿佛她只是一件寻常的摆设。

“铮儿回来了!快坐!”林氏眼中泛起真切的慈爱和心疼,连忙吩咐下人看座上茶,“自从越王班师回朝就一直守在军营中,辛苦了!边关苦寒,人都瘦了!”

“母亲不必挂心。”秦铮坐下,接过热茶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他放下茶盏,目光转向父亲秦淮,神色瞬间变得凝重,“父亲,此次儿子随殿下回京述职,除了兵部例行公事,殿下还命我在军营中带新兵训练,故而现在才回来。”

秦淮的目点头,神色不变,抬手接过:“嗯。你跟在殿下身边要多尽力为殿下分忧。”

“是,儿子自当尽力,只是边关……”秦铮眉头紧锁,声音压低了三分,厅内的气氛因他语气的转变而陡然沉凝下来,“局势越发紧张了。北狄那几个大部落今冬遭了罕见的白灾,牛羊冻死无数。探子回报,他们几个大酋长近来走动异常频繁,似有联合之势。开春之后,一旦青黄不接……”他顿了顿,后面的话不言而喻,一股无形的铁血肃杀之气随着他的话语弥漫开来,“王爷判断,最迟明年春末夏初,必有大变!此次回京,除了述职,王爷更重要的目的,是向陛下陈情,请求增拨粮饷、军械,尤其是箭镞、马刀!缺口极大!王爷忧心如焚!”

“箭镞、马刀……”秦淮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小几光滑的紫檀木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极细微的笃笃声,目光幽深,似乎在权衡着什么。

厅内一片寂静。林氏脸上温和的笑容敛去了,只剩下凝重。秦佳喻依旧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底瞬间掠过的异样光芒——箭镞?马刀?巨大的缺口?云琮……越王……她的指尖在袖中微微蜷了一下。

秦淮的目光缓缓扫过厅中众人,最后,落在了最末端那个仿佛与周遭凝重气氛格格不入的、安静得近乎透明的身影上。

“佳喻。”秦淮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打破了沉寂,带着一种惯有的、不容置疑的威严。

秦佳喻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点名惊了一下,肩膀几不可察地微颤,才有些慌乱地抬起头,怯生生地应道:“父亲?”

秦淮看着她,目光平静,像是在审视一件许久未曾留意的物品:“听你母亲说,前些感染风寒,身子可好些了?”

“谢父亲关怀,”秦佳喻的声音细软,带着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和一丝柔弱,“女儿…女儿已无大碍了。”

“嗯。”秦淮微微颔首,语气依旧平淡无波,却如同温水煮蛙,悄然将话题引向深处,“既无大碍,平日里也要多出来走动走动,莫要总是闷在自己院子里。女儿家的功课……针线女红,可还习练着?”

来了。秦佳喻心中警铃微作,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怯懦样子,小声道:“女儿愚钝,只是…只是偶尔翻看些闲书,针线…生疏了。”

“闲书?”秦淮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目光在她低垂的眼睑上停留了一瞬,“都看些什么书?《女诫》、《列女传》?”

秦佳喻的头垂得更低,声音细若蚊吟:“是…女儿愚笨,那些圣贤书看得…看得不甚明白。只是……只是胡乱翻些讲草木虫鱼的杂书……”她将自己缩得更小,像一个犯了错被长辈责问的孩子。

“草木虫鱼……”秦淮重复了一遍,语气辨不出喜怒。厅内再次陷入短暂的沉寂。林氏看着秦佳喻那副瑟缩的模样,眼中掠过一丝不忍,嘴唇动了动,似乎想缓和一下气氛,最终还是没开口。秦铮则端起茶碗又喝了一口,对这场看似寻常的父女问答显得漠不关心,心思显然还系在边关的军情上。

秦淮的目光在秦佳喻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仿佛带着重量,沉甸甸地压在她低垂的发顶。终于,他移开了视线,端起自己手边的茶盏,用杯盖轻轻撇了撇浮沫,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淡,却投下一颗不轻不重的石子:

“女孩子家,总归要有个归宿。你年纪也不小了,你姐姐前年便已出阁。你母亲近来也在为你留心合适的人家。京兆尹赵大人家的二公子,前年中了举人,年纪与你相仿,性情也算敦厚……改日,让你母亲寻个机会,带你出府走动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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