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木”的指令像一块沉重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宋梅生心头。铁路调度手册,这目标太过宏大,也太过凶险。哈尔滨铁路局,那是日寇控制东北经济命脉和军事运输的核心枢纽,其内部管理之严密、审查之严格,远非警察局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可比。里面充斥着日本课长、技师长,中国职员也多是被严格筛选、或背景深厚、或唯利是图之辈,想从中打开缺口,谈何容易。
但他没有退路。“喀秋莎”的使命,就是要在不可能中创造可能。他像一头潜伏在暗处的猎豹,开始耐心而谨慎地审视着自己的猎物——哈尔滨铁路局。
第一步,是收集信息,寻找潜在的突破口。他不能直接闯入铁路局,那无异于自投罗网。他需要一个媒介,一个能让他自然而然、不引人怀疑地接触铁路局内部人员的场合。
机会很快以一种符合他身份的方式出现了。临近年底,警察局需要协调春运(虽然此时更多是军运和重要物资运输)期间的治安联防工作,这自然少不了与铁路局保卫处打交道。局长赵德明在局务会上提了一句,让相关科室提前与铁路局那边通通气。
宋梅生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他主动向赵德明请缨:“局座,春运治安涉及面广,我们总务科虽然不直接负责一线,但后勤保障、各单位协调联络也是重中之重。不如让我先以筹备联防会议后勤的名义,去铁路局保卫处摸摸底,熟悉一下情况,也显得我们局里重视。”
赵德明正嫌这事麻烦,见宋梅生主动揽活,乐得清闲,大手一挥:“行,梅生你去办吧,把握好分寸,别让人家觉得我们手伸得太长。”
“明白,局座放心,就是正常的业务沟通。”宋梅生恭敬地回答。
于是,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宋梅生以警察局总务科科长的身份,带着王股长,第一次正式踏入了哈尔滨铁路局办公大楼。这是一栋宏伟的俄式建筑,内部装修气派,但气氛却比警察局要凝重肃穆得多。穿着制服、表情刻板的日本职员和中国职员行色匆匆,楼道里回响着日语和汉语的指令声,电话铃声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高效而压抑的气息。
铁路局保卫处的处长是个姓胡的胖子,一脸官僚相,对警察局的人表面客气,骨子里却带着几分铁路系统特有的傲慢。双方在会议室里进行了公式化的会谈,内容无非是加强沟通、确保运输安全之类的套话。
宋梅生此行志不在此,他扮演着一个尽职尽责、略显琐碎的总务科长角色,详细询问了联防会议可能的人数、级别、用餐标准、礼品准备等细节,让胡处长颇有些不耐烦。但在会谈过程中,宋梅生敏锐地注意到,真正负责具体调度安保方案和人员对接的,是胡处长手下一位姓李的科长。这位李科长约莫四十岁年纪,身材精干,话不多,但眼神精明,在胡处长夸夸其谈时,他偶尔会补充一两句关键的技术细节,显得颇为干练。
会谈结束后,宋梅生热情地邀请胡处长和李科长晚上一起吃个便饭,增进一下感情,方便日后工作。胡处长打着官腔推脱了几句,但在宋梅生“主要是向李科长请教具体业务细节,确保会议万无一失”的坚持下,最终勉强答应,但推说晚上另有应酬,让李科长作陪。
这正中宋梅生下怀。他的目标,本就是这位看起来更务实、可能接触到更多具体信息的李科长。
当晚,在离铁路局不远的一家颇为高档的鲁菜馆包间里,气氛就轻松多了。宋梅生做东,王股长作陪,招待李科长。几杯酒下肚,场面话说过之后,宋梅生便开始有意无意地将话题引向铁路局的日常运作。
“李科长,不瞒您说,今天这一趟,可真是长见识了。”宋梅生给李科长斟满酒,语气诚恳,“咱们警察局跟你们铁路局一比,简直就是杂货铺跟大百货公司的区别。你们这管理,这效率,真是这个!”他翘起大拇指。
李科长脸上有了些酒意,摆摆手,话也多了起来:“宋科长过奖了,都是给上头办事,各有各的难处。你们警察局管得宽,我们铁路局呢,就是一根筋,保证车轱辘能转起来就行。”
“哎,这话说的在理!”宋梅生附和道,“不过这车轱辘要转起来,可不容易啊。我听说,光是每天那么多车次,什么时候发车,什么时候到站,走哪条线,挂多少节车厢,哪趟车让哪趟车,这里头的学问就大了去了!想想都头大。还是我们总务科好,管好柴米油盐就行了。”他故意表现出一种外行人的好奇和感慨。
李科长听了,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抿了口酒说道:“宋科长你是不知道,这调度可不是闹着玩的。全凭一本《调度细则》和每日的运行图,那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兵法!差一分钟,错一个信号,可能就是天大的事故。我们处里,也就几位日本技师长和调度所的少数几个核心人员能完全掌握。”
《调度细则》!宋梅生心中一动,但脸上依旧是不动声色的赞叹:“我的天,这么复杂!那这本《细则》岂不是跟天书一样?肯定保管得特别严密吧?”
“那当然!”李科长压低了声音,带着点神秘感,“那可是最高机密!存在调度所机要室的保险柜里,由日本人和他们最信任的机要员掌管。我们保卫处负责外围安保,都轻易接触不到核心内容。每次有大人物专列或者重要军列通过,提前好几天就得开始清场、布控,那阵仗,啧啧……”他似乎意识到自己说得有点多,连忙刹住话头,举起酒杯,“来来来,宋科长,喝酒喝酒,不说这些了。”
宋梅生知道不能急于求成,也笑着举杯:“喝酒喝酒!今天主要是跟李科长交个朋友,工作上的事,随便聊聊,长见识嘛!以后我们局里开会,后勤保障方面,还得多仰仗李科长指点呢!”
“好说好说!”李科长显然对宋梅生的恭维和这顿丰盛的酒菜很受用。
这时,王股长也很会来事,适时地插科打诨,讲起了警察局里的一些趣闻轶事,比如哪个科长怕老婆,哪个队长查赌场结果自己手气最臭之类的,引得李科长哈哈大笑,气氛更加融洽。
宋梅生一边陪着笑,一边仔细观察着李科长。这个人看起来比较务实,有点小虚荣,喜欢被奉承,似乎对现状(可能是指受日本人压制或升迁无望)有些微词,但胆子不大,原则性还是有的。直接策反或重金收买他去偷《细则》,风险极高,几乎不可能成功。
但是,通过他,或许能接触到更核心的人?或者,了解更多的内部情况和漏洞?
酒足饭饱,宋梅生让王股长结账,并悄悄塞给李科长两条上好的“老刀”牌香烟,说是“一点小意思,路上解乏”。李科长推辞了一下,也就半推半就地收下了。
临分别时,宋梅生握着李科长的手,热情地说:“李科长,今天聊得非常愉快!以后咱们就是朋友了!在哈尔滨这块地界上,有什么需要兄弟帮忙的,尽管开口!我们警察局别的没有,人面还算熟络。”
李科长也满脸红光:“宋科长太客气了!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也千万别见外!”
第一次接触,算是成功建立了一个初步的联系。虽然离目标还非常遥远,但至少,一只脚已经踏入了铁路局的门槛,并且找到了一个可能的信息源。
回去的路上,王股长带着酒意,兴奋地说:“科长,这李科长看起来挺实在的,以后咱们局跟铁路局打交道,有他这条线,可就方便多了!”
宋梅生坐在车里,看着窗外流光溢彩的街道,淡淡一笑:“嗯,是条路子。不过铁路局水太深,咱们还得慢慢来。老王,以后逢年过节,记得给李科长那边备份礼,不用太重,就是个心意,维持住这条线。”
“明白!科长放心,这事我保管办好!”王股长连忙保证。
宋梅生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脑海中已经开始飞速盘算。李科长这条路,可以作为了解铁路局内部人事结构、权力关系、以及可能存在的管理漏洞的窗口。但要接触到核心的调度手册,恐怕还需要更直接、更隐秘的途径。也许,需要利用铁路局内部本身的矛盾?或者,寻找一个更有弱点、更容易被控制的关键人物?
目标已经锁定,但通往目标的道路,依然迷雾重重,布满了荆棘和陷阱。他需要更有耐心,更精细的谋划。这场针对铁路命脉的无声渗透战,才刚刚吹响号角。而“喀秋莎”的下一步,必须走得更加悄无声息,却又稳准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