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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牢里的药刑果然停了。不再有黑乎乎的药碗被强行灌下,软筋散的药量也减了一些,虽仍四肢无力,却能勉强行走。张良起初以为是嬴政的新伎俩,直到三个月后,他从送饭的老卒口中听到了第一个好消息——关中的新粮种长势喜人,麦穗沉甸甸的,连最年长的农夫都说是百年难遇的好年成。

“都是托陛下的福啊。”老卒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念叨,“去年还闹旱灾,地里颗粒无收,今年撒了仙师给的粮种,愣是顶过来了。等秋收了,咱家也能给小孙子攒点口粮了。”

张良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他想起韩国故地的饥荒,想起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嘴唇动了动,却终究没说出话来。

秋分时,咸阳城外一片金黄。沉甸甸的稻穗压弯了腰,田埂上的农夫们忙着收割,脸上是久违的笑容。驿站的公告栏前围满了人,新贴的告示上写着:凡种新粮者,每亩免赋税半石;家中有徭役者,可凭乡里出具的证明,允一人归家秋收。

“陛下圣明!”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紧接着,此起彼伏的欢呼声响彻街巷。

消息传到牢房时,张良正靠在墙边晒太阳,他们换了牢房,偶尔有一米阳光从窗户里跑进来。看守换了个年轻的士兵,大概是刚从乡下来的,哼着不知名的小调擦着兵器,和一起值班的牢头说着:“俺娘说,今年收的粮食够吃到明年秋收了,等我轮值结束,就回家娶媳妇……”

斜对面的赵将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却清晰:“我赵国故地,是否今年也种了秦的粮种?”

小兵居然没有呵斥他们,而是耐心回答了他的问题:“大秦所有的属地全部都种了新粮种,一开始有些不愿意的,陛下也强制他们种植,为了不让他们悄悄吃掉粮种,陛下还发了应急粮,现在各地百姓都在感谢陛下的让他们有了余粮!”

张良猛地转头看他。

那武将苦笑一声:“前几日送饭的兵卒说的,我家那片旱地,居然也长出了粮食,老母亲可以安然渡过灾年了吧?”

隔壁的谋士沉默了许久,忽然低低地说:“我儿子……也应该长高了不少。”

牢房里再次陷入寂静。张良望着那唯一的一扇小门,第一次觉得,自己坚守的,似乎像这秋后的落叶一样,轻飘飘的,没了分量。那些旧国遗民,会用多久忘记他们曾经是哪个国家的人。

两个月后,魏烟和时影出现在暗牢门口。魏烟手里拿着一串钥匙,对看守说:“打开牢门,带他们出来。”

张良被侍卫扶着走出暗牢时,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他看见其他牢房的人也走了出来,一个个面黄肌瘦,眼神却复杂得很。

魏烟站在台阶上,声音清越:“陛下有旨,带你们去北境。现在匈奴草原进入寒冬,大举进犯,你们这些人倒是落得清闲,天天有人给你们饭吃,也不用操心。”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张良身上:“你们说陛下是暴君,那便亲眼看看,真正的残暴,究竟是什么。”

队伍行至长城脚下时,朔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像刀割一般疼。张良裹紧了身上单薄的囚衣,抬头望去,绵延数十里的城墙在暮色中泛着青灰色的冷光,墙砖缝里还嵌着未化的冰霜,每一块砖石都透着沉甸甸的分量。

魏烟站在垛口边,指着城墙里的一些无人之地,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你们自己看。”

众人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雪地里散落着密密麻麻的白骨,有的嵌在冻土中,有的被野狼啃得残缺不全,折断的兵器混在其中,锈迹斑斑。更远些的地方,几堆焦黑的残骸半埋在雪里,依稀能看出是房屋的轮廓。

“那些是……”隔壁的谋士声音发颤,说不出完整的话。

“是去年被匈奴屠了的村落。”魏烟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刺骨的寒意,“一共一百七十三口人,老人孩子都没放过。匈奴人缺粮时,就靠这个过冬。他们吃完以后把这些砌成骨山,向着大秦的铁骑耀武扬威!”

张良的目光落在一具支离破碎的小的骸骨上,看尺寸不过是个四五岁的孩子,头骨上还留着钝器敲击的痕迹。他忽然想起自己的侄子,这些还未长成的稚子已经成了匈奴人的碗中餐食。

“长城外三里地,埋着的都是这些年战死的士兵和百姓。”时影不知何时站在他身边,说道:“去年冬天,匈奴突破关隘,一夜之间烧了五个村子,抢走的粮食够他们过冬,留下的……就只有这些。你们当时是不是听到匈奴来犯还觉的高兴,能让嬴政那个暴君病重猝死就更好了,毕竟朝堂不稳,你们也暗中煽动民心,加上外敌入侵,嬴政心力憔悴,必然逃不过一死!”

赵将忽然跪倒在雪地里,朝着白骨的方向叩首,额头撞在冻硬的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我赵家世代驻守边防……”他声音哽咽,“我父亲就是死在匈奴刀下,尸首到现在都没找着……”

魏烟转过身,目光扫过这些昔日的六国贵胄,一字一句道:“你们总说长城是苛政,是嬴政为了自己的霸业奴役百姓。可你们看看这些白骨——长城守的不是咸阳宫的龙椅,是长城里百姓的庄稼地,关内的千万百姓,是灶台上的一碗热粥,更是守护着你这些随时准备反秦的义士。”

她指向关内,远处的村落里升起袅袅炊烟,虽稀疏却安稳。“今年秋收的粮食,一半都运到了边境。士兵有粮吃,才能站在这里挡住匈奴的马蹄;百姓有粮存,才能在冬天关上家门,不用提心吊胆听马蹄声。”

张良望着那片炊烟,又回头看长城外的累累白骨,心口像被巨石压住,喘不过气来。他想起自己在暗牢里痛骂嬴政暴虐,可是站在这些皑皑白骨面前,他是如何也开不了口说修长城是苛政。

“你们住惯了高堂大院,锦衣玉食,”魏烟的声音带着一丝冷意,“从没想过边境的人过的是什么日子。嬴政修长城,征徭役,是苦了百姓。可若不修,这些白骨就会出现在关内,出现在你们的故国故地。”

一阵马蹄声从远处传来,是巡逻的秦军骑兵,他们裹着厚重的甲胄,在风雪中挺直腰杆,像一棵棵扎根在城墙下的松树。

“看见他们胸前的粮袋了吗?”魏烟问道,“里面装的是今年的新粮,是你们口中‘暴秦’分给士兵的口粮。有了这些,他们才能在零下三十度的夜里站哨,才能把匈奴挡在外面。”

张良闭上眼睛,寒风灌进喉咙,带着血腥味和雪的冰冷。他忽然明白,自己坚守的“复国”,在这些白骨面前是多么苍白。韩国的宗庙固然重要,可难道这些边境百姓的性命,就不配被守护吗?

“嬴政或许不是仁君,”魏烟的声音柔和了些,“但他至少让长城内的人能睡个安稳觉。这天下,百姓要的从来不是什么样的高堂明君,而是活着——能安安稳稳的活着。”

“修筑长城,该怨恨陛下的是死在长城脚下的民工,及家人,而不是你们这群得利者,踩着陛下,宣扬你们的仁德!”

雪越下越大,落在长城的城砖上,也落在张良的发间。他望着关外那片埋葬着无数冤魂的旷野,再看看关内那点温暖的灯火,忽然为自己一直以来的执念感到茫然。

秋收后的关中平原,车辙碾过结了薄霜的土路,留下两道深深的印痕。安之勒住缰绳,看了眼身后马车里掀帘望来的扶苏,嘴角勾出点漫不经心的笑:“公子觉得,这亩产三百石的粮田,该缴多少税?”

扶苏捧着竹简,眉头微蹙:“依《秦律》,什一而税便合情理。只是近日巡查所见,有些郡县官吏家境殷实,粮仓却虚报歉收,或许是有难言之隐,不如召来训诫一番,令其补交便是。”

安之嗤笑一声,翻身下马,往路边新搭的草棚走去。棚下正围着十几个农夫,见了他们的车马,纷纷跪地磕头,为首的老汉捧着空米袋哭道:“大人!官吏说新粮要‘折算损耗’,收走了一半还多,家里剩下的连粮种都不够啊!”这个冬天怎么度过啊!农跪倒在地痛哭失声,他们只希望这些大秦的巡视的官员把实情禀报陛下,这底下官吏根本不给老百姓活路。

扶苏脸色微变,刚要开口安抚,却见安之骑马径直奔向不远处的驿站。驿站门口拴着匹油光水滑的黑马,显然不是寻常小吏能养得起的。他一脚踹开大门,正撞见华阴县令搂着小妾清点粮仓账簿,地上堆着的白米。

“王县令倒是好兴致。”安之把玩着腰间玉佩,声音轻飘飘的,“百姓快断粮了,你这里倒像过年。”

王县令吓得魂飞魄散,扑过来就要抱安之的腿,却被侍卫拦住。“仙人饶命!是下面小吏私吞,与下官无关啊!”安之和魏烟的画像在各地衙门都有,就是担心他们冲撞了仙人。没想到居然安之居然亲自找上门来了。

“无关?”安之拿起账簿,指尖划过那些篡改的数字,忽然扬手将账簿甩在他脸上,“从你县征的粮,比亩产五百石的上等田还多三成。这些粮食,够你县百姓过冬了吧?”

扶苏跟进来,见账簿上的墨迹尚未干透,心头一沉,却还是劝道:“安之先生,不如将其押回咸阳,交由廷尉审理……”

“等审完,百姓都饿死了。”安之打断他,对侍卫扬了扬下巴,“按军法,贪污粮税超过千石者,斩立决。首级挂在城门口,让各县官吏都看看。”

侍卫听令刀光闪过,王县令的惨叫声戛然而止。扶苏惊得后退半步,脸色苍白如纸,却见安之转身对那些赶来围观的小吏说:“三日之内,把多收的粮食全吐出来。谁敢藏一粒,他就是榜样。”

消息传开,华阴县的粮仓三日之内便堆满了退还的粮食。那些原本还想效仿的官吏,见城门上悬挂的首级,吓得连夜将贪墨的粮米送回库房。

夜里宿在驿站,扶苏辗转难眠,披衣走到院中,见安之正对着月光擦拭长剑。“先生,”他犹豫着开口,“孔子曰‘为政以德’,如此杀伐,是否太过……”

“公子见过饿殍吗?”安之打断他,剑尖指向远处的荒野,“去年和今年旱灾,全国饿死多少人,陛下修建阿房宫和长城哪一样不是为了大秦的政权稳固,这些人拿着大秦的俸禄,确像蚂蚁挖空堤坝一样,看起来只是贪污小事,可是看他们如此做法,明明就不是一日之功,你给他们留活路,他们给百姓留活路了吗?”

他收剑入鞘,语气平静却带着锋芒:“仁义道德填不饱肚子。你对贪官讲仁慈,就是对百姓残忍。你看这新粮种,能让亩产翻倍,可若粮食到不了百姓手里,再好的种子又有何用?”

扶苏沉默了。他想起白日里农夫们领回自己种的粮食时的哭拜,想起城门口那颗首级带来的震慑,忽然明白,安之的“杀伐”,或许比他的“仁义”更能护住这些百姓。

一路往南,安之的手段越来越烈。在南阳,他烧掉了囤积居奇的粮商仓库,将粮食全部分给灾民;在陈留,他查出郡守与旧贵族勾结,直接将人犯押上囚车,连奏请咸阳的文书都省了,到了地方就直接杀了。

等他们到了以前楚地边界,原本拖沓的粮税竟提前缴齐了。各县官吏站在城门口迎接,个个面色敬畏,连说话都带着颤音。扶苏看着那些码放整齐的粮堆,与沿途所见的亩产记录几乎分毫不差,心头震撼难言。

“你看,”安之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是他们不懂规矩,是没见过不守规矩的代价。百姓要的是活下去,不是听你讲大道理。”

扶苏此行受到了震撼,仁义道德填不了老百姓的肚子,也填不满那些贪官污吏的口袋,只有悬在头上的刀,才能震慑那些野心,贪心和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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