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焰从指缝里漏下来,一滴一滴,掉进石头缝。那光像泪,又不像泪。岩缝里那株墨竹刚冒头的嫩芽猛地一抖,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叶子乱颤,筋脉里嗡嗡作响,仿佛有谁在低吼一首老歌。叶尖挂着的露水晃了三下,亮得刺眼,映出天边最后一缕光,却没落——卡在那儿,像一句话说到一半,咽了回去。
刘斌盯着那滴水,眼神沉得见底。他慢慢合拢手掌,剩下那点青焰顺着脊背往上爬,贴着尾椎那道金线走。那不是纹身,是他娘胎里带的“诗骨”。七天前还断断续续,现在连成一条,一跳一跳,跟地下的脉动一个节奏。床底那块寒玉突然又震了一下,没人听见,也没人敢听——整间屋子都静了,风都不敢喘。
他站起来,比七天前稳多了。脚踩实了地,体内的筋像老树根,一寸寸往岩层里扎,顶着骨头往上拱。左臂那道旧疤发麻,血还没变黑,但皮底下有东西在动,像字,又像虫,一会儿聚成“逆”字,一会儿散成半句话,像是有人拿他的血当墨,写一首没人看得懂的咒。
他没管。
手指轻轻碰了下竹芽,露珠一颤,水里突然闪出断柱、残碑、青铜鼎,还有中间那扇半开的门。影子一闪就没了,可竹叶却从尖开始发黄,卷边,焦枯,往下烧。不是死,是记忆回来咬人——那扇门,七天前他快断气时开过一条缝,把他推回来,也把什么东西塞进了脑子。
他转身,推门出去。
外头雪没化,脚印早被风吹平。他走得很慢,每一步踩下去,地底的诗脉就轻轻晃一下,像在探水深。七天前他死过一回,现在不是活了,是重新长出来的。肉是壳,骨是诗,走一步,就多一分真。影子拖在雪上,淡得快看不见,像还没完全落地。
古籍修复中心在城西,三层老楼,铁丝网缠墙,挂着“危房禁入”的牌子。七天前那场打斗烧塌了半边屋顶,现在看,倒像是被什么东西从里头啃出来的——木头焦黑扭曲,断口毛糙,像撕烂的书页。瓦片翻着,像翻开的纸,一声不响地破着。空气里一股墨香混着焦味,那是诗烧完后的灰。
他绕到后巷,墙根贴着一张符——白纸黑字,印的是《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可字是印刷体,五号楷,规规矩矩,不像人写的。纸边发黄,中间湿漉漉的,像刚被人哈过一口气。纸下面有青丝在动,一抽一抽,像在呼吸。
诗禁符阵——用机器印的诗压住老诗力,阴毒得很。不杀人,却让诗脉憋死,让字说不出话,像给活人套上哑笼。
他蹲下,手贴地。指尖刚想凝出“诗”字,骨还没成形,只有一缕青火在皮下游,像鱼潜进深水。他轻轻一压,火渗进地缝,顺着符纸边溜进去,不破阵,也不惊动,只学一道快断的诗息——像一个快死的诗人,最后一口气,微弱、断断续续,还带着点不甘。
符纸抖了一下,角儿卷了卷,像打了个嗝,然后松了。那一瞬,纸上的“霜”字扭了扭,像在无声地叫,又马上恢复平静。
他翻墙进去,落地没声。楼道堆着坏掉的扫描仪和碎纸机,墙上贴着“数字化保护进度表”,日期停在七天前。纸边焦黑,像烧过,又像被什么从里头烫穿。他没走楼梯,贴着墙缝往上爬,手指抠进砖缝,脊背那道金线微微发亮,身子轻得像没骨头,像逆着地心往上走。
三楼尽头是地下通道,铁门焊死了,缝里塞着一页纸。他抽出来一看,是杜甫《登高》的复印件,红笔改过——“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杯”字划了,旁边手写一个“开”,歪歪扭扭,透着冷笑:酒没喝完,人先没了,怎么不干脆开门?
他把纸塞回去,啥也没做。可手指在纸上停了一秒,一丝青火悄悄钻进纸纤维,顺着墨线爬,像埋了颗种子。
地底通道是旧防空洞改的,墙刷了防潮层,地铺青石。他贴着墙走,诗力沉进脊柱,一点火都不外泄。脑子里那个“逆”字浮着,像盏灯,照出前面空气的波动——有阵法在呼吸,一吸一吐,吞着天地间的诗气。
尽头,是祭坛。
十二个人吊在半空,穿着诗盟失踪者的衣服,胸口插着诗简,刻着名字,可都被血糊住了。他们不算活,也不算死,眼眶空着,嘴里不断冒青雾,全被吸进祭坛中间的地眼。雾里飘着断句:“无边落木萧萧下……”“国破山河在……”都是绝句,都被掐断。
地眼是口青铜井,刻着古字,可罩着一层黑雾。刘斌闭眼,用脑子里“逆”字的光去照,那些字慢慢显出来:“引九幽诗魂,启大荒之门。”笔划像刀刻的,带着血味。
他眼皮跳了。
这不是抢诗力,是炼魂。抽出现代诗人的魂,喂地脉,养那扇门——那扇悬在地眼上的金纹虚门,缝里没光,却吹出一股风,带着墨竹味——跟他醒来的石屋一模一样。
两处地脉,早就连上了。他醒来,说不定就是这场祭的一部分。
他抬头看门。脊背那道金线突然发烫,像被火燎。体内诗脉一颤,指尖青火闪了一下。他立刻压住,可那一瞬的波动,还是让地眼的黑雾翻了半圈,井口的字闪出一丝红。
不能待了。
他往后退,贴墙滑行,准备原路走。刚到拐角,头顶通风口“咔”一声。两个人从暗道跳下来,手里拿的不是刀,是两支青铜笔,笔尖蘸黑浆,像用血当墨。笔一指,空气都僵了,诗律成了锁链。
退路封了。
他没动,也没躲。右手抬起,指甲划掌心,血冒出来。他蘸血在墙缝写四个字:“门启诗亡”。笔画硬,血顺着缝往下渗,不散,反而往里钻,像活了。
墙缝“啪”一声,钻出一根嫩芽,叶子张开,面上浮出一个“诗”字,跟他写的完全一样。那字发烫,像在回应地下的脉动。
他没看。
左手按地,一缕青火顺着诗脉沉下去,轻轻一震——一下,两下,三下,像心跳。这是他从残卷里学的“引律术”,用诗息模仿阵眼节奏,骗它乱半拍。
守卫果然抬头,看向祭坛。青铜笔尖一抖,黑浆滴地,烧出焦印。
就是现在。
他翻身钻进侧壁通风道,窄,全是铁锈。爬的时候脊背发烫,左臂黑血终于渗出来,顺着袖口滴在铁管上,“滋啦”一声,冒青烟,一股腐墨混着铁锈的腥味。
他不在乎。
爬了三十多米,撞开锈死的栅栏,摔进废弃锅炉房。外头天快亮了,灰蒙蒙的,雪又开始下,落在肩上,转眼化了,留下一道道暗红印子。
他靠墙喘了半分钟,抬手看掌心。血写的字没了,可皮下青火还在走,像一根线,连着地底那扇门。那门不是终点,是钥匙——开大荒之门的钥匙,而他,可能就是那把锁。
他知道,他们等的不是门开,是“逆者”出现。
他转身,刚迈一步,左眼金线一跳。识海深处,“逆”字偏了下,映出一行从没见过的诗,浮在祭坛上空的黑雾里:
“后世有逆者,名刘斌,诗成之日,门将再启。”
字像血写的,悬在空中,转眼被黑雾吞了。
刘斌站在雪里,抬头看天。云压得低,像压着千卷破诗。他低声说,像在回话:
“诗还没成,门已经动了。”
风起,雪落,他的影子终于清清楚楚,印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