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灯影
贞元十七年,长安西市的灯市比往年热闹了三倍。南来的波斯商队带来了会旋转的琉璃灯,北地的胡商支起了卖糖画的摊子,连平日里肃穆的波斯寺前,都挂满了绢制的莲花灯。苏景年提着一盏兔子灯,挤在人群里,指尖还沾着刚买的糖霜。
他是大理寺的评事,本该在官署核对卷宗,却被好友柳十九硬拉来逛灯市。柳十九是个纨绔子弟,此刻正举着两串糖葫芦,凑到他耳边笑:“景年兄,你看那边那个卖灯的姑娘,身段多俏。”
苏景年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街角处立着个小小的灯摊,摊主是个穿青布裙的女子,梳着双环髻,手里正递一盏蝴蝶灯给买主。女子抬头时,苏景年恰好撞见她的眼睛——那是双极黑的眸子,像浸在墨里的琉璃,明明是笑着的,却透着股说不出的清冷。
“别乱看,”苏景年收回目光,“明日还要查西市那起焚尸案。”
柳十九撇撇嘴,刚要反驳,突然听见一阵孩童的哭喊声。人群骚动起来,有人喊着“灯倒了”,苏景年下意识地护住身边的小孩,转头就看见不远处的灯笼架塌了,火星溅到旁边的布幡上,瞬间燃起了小火苗。
混乱中,他瞥见那个青布裙女子站在原地,既不躲也不闪,任由人群从她身边挤过。更奇怪的是,她摊位上的灯盏明明离着火处很近,却没有一盏被火星引燃,连灯芯都没晃一下。
“奇怪。”苏景年皱了皱眉,刚要走过去,柳十九却拉住他:“别管了,火都灭了,咱们去前面看杂耍。”
他被柳十九拽着往前走,回头再看时,那灯摊已经被人群挡住,再也看不见那个青布裙女子的身影。
第二日清晨,苏景年准时到了大理寺。西市焚尸案的卷宗摊在桌上,死者是个叫王二的货郎,尸体是在西市东南角的破庙里发现的,全身被烧得焦黑,唯一的线索是尸体旁散落的几片青布碎片,还有一盏摔碎的蝴蝶灯。
“评事,”捕头张老三捧着个木盒走进来,“这是从破庙里搜出来的,除了灯碎片,还有这个。”
苏景年打开木盒,里面是一枚银质的蝴蝶钗,钗身上刻着细密的花纹,看着像是女子的饰物。他拿起钗子,指尖突然传来一阵凉意,像是触到了冰。
“死者王二平日里和谁往来密切?”苏景年问。
张老三挠挠头:“问过西市的商户了,王二是个光棍,除了走街串巷卖货,就是去赌坊。有人说前几日见他跟着一个穿青布裙的女子走了,之后就没再见过。”
青布裙女子?苏景年心里咯噔一下,想起了昨晚灯市上那个卖灯的姑娘。他起身拿起木盒:“带我去破庙。”
破庙在西市边缘,早已荒废,屋顶漏着天,地上还留着烧焦的痕迹。苏景年蹲下身,仔细查看地面,除了灰烬,还有几处浅浅的脚印,看尺寸像是女子的。他顺着脚印走到庙后的老槐树下,突然看见树干上贴着一张黄符,符纸已经泛潮,上面的朱砂字模糊不清。
“这符是谁贴的?”苏景年问。
张老三凑过来看:“没见过,昨日搜庙的时候还没有呢。”
苏景年刚要伸手去揭黄符,一阵风吹过,符纸突然自燃起来,化作一缕青烟。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就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看见一个穿道袍的老道士,手里拿着桃木剑,面色凝重。
“道长是何人?”苏景年问。
老道士稽首:“贫道玄机子,云游至此。这破庙里有阴气,评事还是尽早离开为好。”
苏景年皱眉:“道长这话是什么意思?王二的死难道和阴气有关?”
玄机子叹了口气:“此女执念太深,已经成了怨鬼。评事若是再追查下去,恐有性命之忧。”
“你说的女子是谁?”
玄机子刚要开口,突然指向苏景年的身后:“她来了。”
苏景年回头,只见青布裙女子站在不远处,手里提着一盏蝴蝶灯,灯芯是幽蓝色的。她看着苏景年,嘴角微微上扬,眼神却依旧清冷:“评事为何要查王二的死?”
“职责所在。”苏景年握紧腰间的佩刀,“是你杀了王二?”
女子轻笑一声,转身走向破庙:“评事若是想知道真相,就跟我来。”
玄机子想拦,却被苏景年拦住:“道长放心,我自有分寸。”
他跟着女子走进破庙,刚一进门,庙门就自动关上了。幽蓝色的灯光照亮了大殿,苏景年看见供桌上摆着一个牌位,上面写着“亡妻林阿鸾之位”。
“我叫林阿鸾,”女子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王二是我的杀夫仇人。”
苏景年愣住了:“你的丈夫是谁?”
林阿鸾走到牌位前,指尖轻轻拂过牌位上的字:“我的丈夫叫沈青,是个画工。三年前,他为波斯商队画了一幅《丝路图》,王二见财起意,杀了他,抢走了画,还把他的尸体烧了,扔在这破庙里。”
她转身看向苏景年,眸子亮得吓人:“我找了他三年,直到上个月,才在西市看见他。他拿着沈青的画笔,在赌坊里赌钱,我怎么能不杀他?”
苏景年沉默了,他想起卷宗里写着,王二的住处确实搜出了一支上好的狼毫笔,当时还觉得奇怪,一个货郎怎么会有这么好的笔。
“可你已经死了,”苏景年轻声说,“为何还留在人间?”
林阿鸾低头看着手里的蝴蝶灯,灯芯的幽蓝光芒映在她脸上:“我放不下沈青。他生前最喜欢画蝴蝶,我就做了这些蝴蝶灯,想在灯市上等着他,或许他会看见,会来找我。”
苏景年心里一阵发酸,他想起昨晚灯市上,林阿鸾站在灯摊前,眼神里的期盼和落寞。原来那些灯,都是她写给丈夫的思念。
“那枚蝴蝶钗,是你的吧?”苏景年问。
林阿鸾点头:“是沈青给我买的。王二杀他的时候,我冲上去和他抢,钗子掉在了地上。我杀他的时候,本想把钗子拿回来,却被他的血弄脏了,只好扔在那里。”
就在这时,庙门突然被撞开,玄机子提着桃木剑冲进来,大喝一声:“恶鬼!竟敢在此作祟!”
林阿鸾脸色一变,身形瞬间变得透明,手里的蝴蝶灯也开始闪烁。苏景年急忙拦住玄机子:“道长,她是有苦衷的!”
“苦衷?”玄机子怒视着林阿鸾,“她杀了人,就是恶鬼!若不除她,还会有更多人遭殃!”
林阿鸾看着苏景年,眼神里满是哀求:“评事,我只求你帮我找到《丝路图》,那是沈青最后的心血,我想把它烧给她。”
苏景年刚要答应,玄机子突然挥剑向林阿鸾刺去。桃木剑带着红光,眼看就要刺中她,林阿鸾却突然化作一缕青烟,钻进了蝴蝶灯里。
灯芯剧烈地闪烁了几下,然后就灭了。
玄机子捡起灯,叹了口气:“这恶鬼怨气太重,我暂时只能将她封印在灯里。评事,你若是想帮她,就尽快找到《丝路图》,了却她的心愿,或许她还能超生。”
苏景年点点头,他拿着灯,回到了大理寺。
接下来的几天,苏景年四处打听《丝路图》的下落。他问了西市的波斯商队,商队的首领却说,三年前确实请沈青画过《丝路图》,但画成后不久,沈青就失踪了,画也不见了。
柳十九听说了这件事,主动跑来帮忙。他人脉广,很快就查到,王二上个月把一幅古画卖给了吏部侍郎李大人。
“李大人?”苏景年皱了皱眉,“他怎么会买王二的画?”
“谁知道呢,”柳十九耸耸肩,“听说李大人最近在搜集古画,王二说那画是祖传的,李大人就信了,给了他五百两银子。”
苏景年决定去拜访李大人。他带着拜帖,来到了李府。李大人听说他是为了沈青的《丝路图》而来,脸色有些不自然,但还是让人把画取了出来。
画轴展开,一幅《丝路图》赫然在目。画上的沙漠、驼队、城池,都画得栩栩如生,角落里还有沈青的落款。
“这画确实是我从王二那里买的,”李大人叹了口气,“我当时不知道这画是他抢来的,若是知道,我绝不会买。”
苏景年把沈青和林阿鸾的故事告诉了李大人,李大人听后,沉默了许久,然后说:“这画我不能留,你拿去吧,也算帮沈青和林姑娘了却一桩心愿。”
苏景年谢过李大人,拿着画回到了破庙。玄机子已经在那里等着了,他手里还拿着香烛和纸钱。
“准备好了吗?”玄机子问。
苏景年点头,他把《丝路图》铺在供桌上,点燃了香烛。玄机子打开蝴蝶灯,念起了超度的经文。
随着经文声,灯芯突然又亮了起来,还是幽蓝色的。林阿鸾的身影从灯里飘了出来,她看着供桌上的《丝路图》,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沈郎,我找到你的画了。”她轻声说,声音里满是温柔。
她伸出手,轻轻拂过画纸,画纸上的驼队像是活了一样,慢慢动了起来。她笑着,身影渐渐变得透明。
“评事,多谢你。”她看向苏景年,眼神里满是感激,“我终于可以去见沈郎了。”
说完,她化作一缕青烟,和《丝路图》一起,被火焰吞噬。
玄机子停止了念经,看着燃烧的画,叹了口气:“她的心愿了了,终于可以超生了。”
苏景年站在原地,看着火焰渐渐熄灭,心里一阵空落落的。他想起了灯市上那个清冷的女子,想起了她手里的蝴蝶灯,想起了她对沈青的执念。
几天后,苏景年又去了西市。灯市已经结束了,街角的灯摊也不见了。他站在那里,看着来往的人群,突然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
他回头,看见柳十九提着一盏兔子灯,笑着走过来:“景年兄,你看我给你买了什么?这兔子灯和你上次逛灯市时提的那盏一模一样。”
苏景年接过灯,指尖传来温暖的触感。他抬头看向天空,月亮很圆,像是一盏巨大的灯笼,照亮了整个长安。
他想起了林阿鸾和沈青,或许在另一个世界,他们已经重逢了,正一起提着蝴蝶灯,逛着属于他们的灯市。
长安的夜依旧热闹,西市的商户还在叫卖,胡商的歌声还在回荡,但苏景年知道,有些故事,已经永远地留在了这个夜晚。
他提着兔子灯,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没有了之前的沉重,反而多了一丝释然。或许,这就是人间的烟火气,有悲欢离合,也有不期而遇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