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花之魂
万历年间,苏州府的雨总带着股化不开的湿意。李峰刚把最后一箱书搬进租住的旧宅,檐角的水珠就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凉意。这宅子原是个绣坊主的产业,主人家三年前暴毙,此后空了许久,租金低廉得有些反常。
“李公子,这宅子……”送书的老仆欲言又止,目光扫过正堂梁上那道淡淡的黑痕,“听说夜里不大安静。”
李峰闻言笑着摆了摆手。他是个落魄书生,为了省下盘缠备考,哪还顾得上这些传言。当夜,他就着一盏孤灯校勘古籍,直到三更天,才听见窗棂外传来细微的声响——像是针穿过绸缎的“嘶嘶”声,伴着若有若无的叹息。
他起初以为是风声,可那声音越来越清晰,还夹杂着丝线缠绕的轻响。李峰披衣起身,推窗一看,只见庭院里的老梨树下,竟立着个穿月白绣裙的女子。她背对着窗,乌黑的长发垂到腰间,手里正拈着一枚绣花针,在月光下绣着什么。
“姑娘深夜在此,可是迷路了?”李峰出声询问。
女子猛地回头,李峰见此却倒吸一口凉气。那女子面色惨白如纸,眼眶泛着青黑,最骇人的是她的右手“腕间有道深可见骨的伤疤,皮肉翻卷着,却不见一滴血。女子见了他,眼中闪过一丝惊慌,身形竟渐渐变得透明,转眼就消失在梨树下。
李峰惊得跌坐在地,直到鸡叫三遍才勉强定了神。第二日,他去隔壁打听,卖花的阿婆才吞吞吐吐道出原委“这宅子的前主人姓苏,名叫苏晚娘,是苏州城里有名的绣娘,尤以绣蝶闻名。三年前,她与一位赶考的书生私定终身,将自己攒下的全部积蓄都给了书生做盘缠。可那书生中了举后,却娶了吏部尚书的女儿,再也没回来。苏晚娘得知消息后,就在梨树下用绣花针划破手腕,血尽而亡,死前还攥着未绣完的蝶衣。
“自那以后,总有人看见她夜里在梨树下绣花。”阿婆叹了口气,“听说她是咽不下那口气,魂魄困在这里,总想着把那身蝶衣绣完。”
李峰听了,心里五味杂陈。他虽怕鬼,却更同情苏晚娘的遭遇。当夜,他特意在窗台上放了一盏油灯,又备了些丝线,轻声道“苏姑娘,若是不嫌弃,便用这些丝线吧。”
话音刚落,庭院里就传来了绣花针落地的轻响。李峰从窗缝里看去,只见苏晚娘正站在油灯旁,怔怔地看着那些丝线,眼眶竟泛起了红。那一夜,绣花声断断续续,却没了往日的凄苦。
往后的日子,李峰每晚都会备上丝线和油灯,苏晚娘也渐渐放下了戒备。有时李峰读书到深夜,苏晚娘会给他端来一杯凉茶——虽摸不着杯盏,却能感受到一丝清凉;有时李峰对着难题发愁,苏晚娘会用绣花针在纸上点出提示,字迹纤细如丝。
相处得久了,李峰渐渐发现,苏晚娘的绣品里藏着许多心事。她绣的蝴蝶,总是一只振翅欲飞,一只停在花上,像是在等什么人;她绣的鸳鸯,总有一只眼神空洞,像是失去了伴侣。李峰知道,她是还没放下那个负心的书生。
这日,李峰去城里买笔墨,竟在茶馆里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听说了吗?当年那个负了苏绣娘的李举人,如今当了苏州知府,明日就要上任了。”邻桌的茶客说道,“听说他还带了夫人,就是吏部尚书的千金,排场大得很呐。”
李峰闻言心里一紧,快步回了家。当夜,他见苏晚娘绣的蝶衣上,蝴蝶的翅膀竟染成了血色,绣花声也变得急促而凄厉。“苏姑娘,你别冲动。”李峰急忙劝道,“那等负心人,不值得你脏了自己的手。”
苏晚娘猛地停下手,转过身来,眼中满是怨毒“他骗了我的情,耗了我的命,我怎能饶了他?”她的身影开始扭曲,白衣上渐渐渗出暗红色的痕迹,像是当年的血。
李峰知道她是被怨气冲昏了头,急忙道:“你若是害了他,就成了厉鬼,再也不能超生了。你想想,你绣了三年的蝶衣,难道就想这样毁了吗?”
苏晚娘闻声愣住了,目光落在那身未完成的蝶衣上。那蝶衣绣得极为精致,蝶翼上的鳞片用金线勾勒,翅尖还沾着几缕银线绣的露珠,只差最后一只蝴蝶的翅膀没绣完。她缓缓放下绣花针,眼中的怨毒渐渐褪去,只剩下无尽的悲凉。
第二日,李知府的仪仗果然经过旧宅门口。李峰看见苏晚娘站在梨树上,静静地看着那顶华丽的轿子。轿子里的李知府掀开帘子,意气风发地与随从谈笑,丝毫没有想起当年那个在苏州城等他的绣娘。苏晚娘的身影微微颤抖,却没有上前。
当夜,苏晚娘的绣花声格外轻柔。李峰从窗缝里看去,只见她正在绣最后一只蝴蝶的翅膀,用的是最细的银线,一针一线,格外认真。等到天快亮时,蝶衣终于绣完了。苏晚娘捧着蝶衣,在月光下轻轻旋转,白衣与蝶衣交相辉映,美得像一场梦。
“李公子,多谢你。”苏晚娘的声音带着一丝释然,“我守着这蝶衣三年,总以为是在等他回来,其实是在等自己放下。如今蝶衣绣完了,我也该走了,你是个好人”可惜我是鬼“我”话里似有千言万语想要去说。
李峰一听赶忙上前搂了搂苏晚娘“搂住的确是空气“李峰看着她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心里竟有些不舍。“你……要去哪里?”
“苏晚娘闻言见此一笑嘻嘻“去该去的地方。”苏晚娘那笑容温柔得像江南的春雨,“以后,这宅子就交给你了“李郎。”说完,她的身影化作点点荧光,融入了清晨的薄雾中。庭院里的老梨树,竟在一夜之间开满了白花,像是为她送行。
李峰走到梨树下,捡起苏晚娘留下的绣花针和那身蝶衣。蝶衣上的蝴蝶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要飞走。他把蝶衣小心地收好,又在梨树下立了一块石碑,上面刻着“苏绣娘之墓”五个字。
后来,李峰考中了进士,却没有留在京城做官,而是回到了苏州府,买下了那座旧宅,开了一间绣坊。他把苏晚娘的绣法传给了学徒,还特意教她们绣那只待飞的蝴蝶。人们都说,李府绣坊的蝴蝶,绣得格外灵动,像是有魂似的。
每当清明时节,李峰都会在梨树下摆上一盏油灯和一束白花。风过梨林,花瓣飘落,仿佛还能看见苏晚娘听见那细碎的绣花声,在月光下轻轻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