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漆棺材
民国二十三年,我在湘西辰州府的“同德”药铺当学徒。那年冬天来得早,十月刚过就飘了雪,药铺后院的老梅树还没开花,却先迎来了一口红漆棺材。
送棺的是两个穿粗布短打的汉子,浑身落满雪籽,肩头的扁担压得吱呀响。为首的汉子掀开蒙棺的黑布,露出底下油亮的红漆,棺头描着金线缠枝纹,看着不像寻常人家的物件。
“陈掌柜,这棺先寄存在您这儿,开春就来取。”汉子从怀里摸出块沉甸甸的银洋,“保管费一分不少,就是有个规矩——入夜后别让女人靠近后院,更别敲这棺盖。”
陈掌柜捻着山羊胡沉吟片刻,瞥了眼那口红棺,最终还是点了头。药铺后院本就堆着些风干的草药和废弃的药柜,角落刚好有间空着的杂屋,两个汉子七手八脚将棺材抬了进去,临走时又反复叮嘱,千万不能碰棺上的红漆。
我那时才十五岁,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总觉得他们小题大做。可当天夜里,怪事就来了。
后半夜我起夜,刚走到后院月亮门,就听见杂屋方向传来“咚、咚”的声响,像是有人在里面敲棺材。雪还在下,月光透过云层洒在杂屋窗纸上,映出个模糊的影子,像是有人贴在窗上往里看。
“谁在那儿?”我壮着胆子喊了一声,那影子“嗖”地一下就没了,敲棺的声音也戛然而止。等我举着油灯靠近杂屋,推开门一看,里面空荡荡的,只有那口红棺静静立在墙角,棺盖上的红漆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光,像是刚涂上去的一样。
第二天我把这事告诉陈掌柜,他却皱着眉骂我眼花,还警告我别再提这事,更不许靠近杂屋。可我心里清楚,昨晚的声音和影子绝不是幻觉。
过了三天,药铺来了个穿蓝布旗袍的女人,说是要买当归和益母草。她生得极白,脸上没什么血色,说话时总低着头,声音细得像蚊子叫。付钱的时候,她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我的手,冰凉刺骨,吓得我赶紧缩回了手。
女人买完药没走,反而朝着后院的方向望了望,轻声问:“你们后院是不是放了什么东西?我怎么总觉得有股阴气。”
陈掌柜脸色一变,连忙说:“没有没有,后院就是堆了些草药,姑娘你想多了。”
女人笑了笑,没再追问,转身走出了药铺。可我注意到,她走的时候,裙摆下面露出了一截红色的布条,和那口红棺上的红漆颜色一模一样。
当天夜里,我又听见了敲棺的声音,而且比上次更响,还夹杂着女人的啜泣声。我实在忍不住,偷偷摸出枕头下的柴刀,朝着杂屋走去。
杂屋的门虚掩着,里面的啜泣声越来越清晰。我深吸一口气,猛地推开门,举着柴刀大喊:“谁在里面?”
可里面空无一人,只有那口红棺立在墙角,棺盖微微有些松动。我壮着胆子走过去,伸手摸了摸棺盖,冰凉的触感让我打了个寒颤。突然,棺盖“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从里面飘出一股淡淡的香气,像是胭脂和草药混合的味道。
我探头往里面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棺材里躺着的,正是白天来买药的那个蓝布旗袍女人!她闭着眼睛,脸上带着一丝诡异的微笑,身上盖着一块红色的绸缎,绸缎上绣着和棺头一样的缠枝纹。
就在这时,女人突然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没有瞳孔,全是白色的。她伸出手,朝着我的脖子抓来,嘴里还喃喃地说:“陪我一起睡吧,这棺里好冷……”
我吓得转身就跑,可刚跑到门口,就被什么东西绊倒了。回头一看,是两个穿粗布短打的汉子,正是上次送棺的那两个人。他们脸色铁青,手里拿着铁链,朝着我走来。
“你这小子,坏了规矩!”为首的汉子恶狠狠地说,“谁让你半夜来杂屋的?”
我哆哆嗦嗦地说:“棺……棺材里有个女人,她要抓我……”
汉子冷笑一声:“那不是什么女人,是棺灵。这口红棺是给她准备的,她生前是个戏子,被人害死了,怨气不散,只能用这红漆棺镇着。我们本来想等开春请道士来超度她,没想到你小子坏了大事。”
就在这时,杂屋里的啜泣声突然停了,紧接着传来“砰”的一声巨响,棺盖被彻底掀开了。那个蓝布旗袍女人飘了出来,头发披散着,脸色惨白,朝着我们扑来。
为首的汉子大喊一声:“快拿糯米!”
另一个汉子连忙从怀里摸出一包糯米,朝着女人撒去。糯米碰到女人的身体,发出“滋滋”的声响,冒出一股黑烟。女人惨叫一声,后退了几步,眼神变得更加凶狠。
“没用的,她的怨气太重了,糯米镇不住她。”陈掌柜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把桃木剑,“我早就知道这棺有问题,可那两个汉子给的银洋太多,我一时贪心,才答应帮他们保管。”
陈掌柜举起桃木剑,朝着女人刺去。女人躲闪不及,被桃木剑刺中了肩膀,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身体变得透明了一些。可她很快又扑了上来,指甲变得又长又尖,朝着陈掌柜抓去。
就在这危急关头,后院的老梅树突然“咔嚓”一声断了一根枝桠,掉在地上。女人看到那根枝桠,突然停住了动作,眼神变得迷茫起来。我趁机捡起地上的柴刀,朝着女人砍去。
柴刀砍在女人身上,却像砍在空气里一样,毫无作用。女人回过神来,朝着我抓来。就在这时,天边泛起了鱼肚白,第一缕阳光透过杂屋的窗户照了进来,落在女人身上。
女人发出一声尖叫,身体开始融化,最后变成一滩黑水,消失在了地上。那口红棺也“砰”的一声合上了,棺上的红漆瞬间变得暗淡无光,像是褪了色一样。
两个汉子见女人消失了,松了一口气,对陈掌柜说:“多谢掌柜的出手相助,这棺我们现在就抬走,保管费也不用退了。”
陈掌柜摇了摇头,说:“不用了,这棺你们还是赶紧处理掉吧,我这里再也不敢放这种东西了。”
两个汉子抬着红棺离开了药铺,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而我,也因为那晚的经历,落下了一个病根——只要一看到红色的棺材,就会吓得浑身发抖。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穿蓝布旗袍的女人,原本是辰州府有名的戏子,名叫红杏。她被一个富家公子骗了感情,还被他害死,尸体就装在那口红漆棺里。富家公子怕她怨气不散,就请人用红漆和金线镇着,想等开春请道士超度。可没想到,红杏的怨气太重,还是跑了出来。
而那两个送棺的汉子,其实是富家公子的手下,他们之所以把棺材寄存在药铺,就是因为药铺后院有老梅树镇着阴气。可他们千算万算,还是没算到我会半夜闯进杂屋,坏了他们的计划。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半夜起夜,更不敢靠近后院的杂屋。而那口红漆棺的影子,也一直留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我常常想,如果那天我没有闯进杂屋,红杏会不会真的被超度?如果陈掌柜没有贪心收下银洋,药铺会不会就不会发生这些怪事?
可世上没有如果,有些错误一旦犯下,就再也无法挽回。就像那口红漆棺,一旦打开,就再也关不上里面的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