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炭回响
雨水像冰冷的针,扎在利亚姆的后颈上。他蹲在基尔肯尼郡郊外的泥炭沼边,橡胶靴陷进深褐色的淤泥里,每动一下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咕叽”声。作为都柏林大学考古系的研究生,他找这片被当地人称为“沉默沼”的泥炭地找了三个月——传说这里埋着中世纪修道院的遗迹,更藏着足以改写爱尔兰宗教史的秘密。
“利亚姆!快过来!”搭档艾拉的声音从沼地深处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利亚姆拄着探杆站起身,泥浆顺着裤腿往下淌。他拨开垂在额前的湿发,看见艾拉正跪在一处泥炭剖面旁,双手捧着什么东西,脸色白得像纸。等他深一脚浅一脚跑过去,一股混杂着腐殖土与腐朽木头的腥气扑面而来,那气味钻进鼻腔,带着陈年的阴冷,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艾拉的指尖正抵着一截露出泥炭的木头,那木头并非普通的树干,而是被精心雕琢过的橡木梁,表面刻着模糊的螺旋纹路,纹路间隙还嵌着些暗红色的碎屑。“这是……”利亚姆的呼吸顿了顿,他掏出随身携带的软毛刷,小心翼翼地清理着木梁表面的泥炭,随着碎屑被扫去,更多纹路显露出来——那不是装饰性的图案,而是中世纪僧侣常用的祈福符号,可符号的排列方式却透着诡异,像是被人刻意打乱,最后收尾处刻着一个扭曲的十字,十字的四个端点各嵌着一颗发黑的牙齿。
“当地人说,这片沼地不能随便挖。”艾拉的声音发紧,她抬头看向利亚姆,眼里满是不安,“我昨天去村里的酒馆打听,一个老头喝醉了说,这里埋着‘被上帝遗弃的人’,挖开的人会被沼地‘收走’。”
利亚姆嗤笑一声,将毛刷塞回口袋:“不过是乡野传说,用来吓吓游客的。我们找了这么久,终于有线索了,别被这些无稽之谈影响。”话虽这么说,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过四周。雨还在下,沼地深处弥漫着灰白色的雾气,那些雾气不像自然形成的水汽,倒像是有生命般,贴着地面缓缓流动,将远处的树木轮廓扭曲成一个个模糊的黑影,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藏在雾里,静静注视着他们。
当天下午,他们雇了当地的两个村民帮忙挖掘。挖掘机的铁铲插进泥炭层时,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随着泥土被翻起,越来越多的橡木构件显露出来——有雕花的窗棂、断裂的门框,还有一块刻着拉丁文的石碑。石碑上的文字大多已经模糊,但利亚姆还是辨认出了“修道院”“1423年”“火灾”等字眼。
“看来这里真的是一座中世纪修道院,而且毁于火灾。”利亚姆兴奋地拍了拍石碑,转头却发现帮忙的村民汤姆脸色不对劲,他紧握着铁锹,眼神死死盯着挖掘机翻出的泥土,嘴唇哆嗦着,像是在念诵什么祷文。
“汤姆,怎么了?”利亚姆走过去问道。
汤姆猛地回过神,一把抓住利亚姆的胳膊,他的手冰凉,力气大得惊人:“先生,别挖了,快停下来!你们挖出来的不是修道院,是‘囚笼’!”他指着泥土里一块带着焦痕的木板,木板上有几个深深的指印,指印边缘还残留着暗红色的印记,“这是‘罪人之木’,中世纪的时候,教会会把犯了大错的僧侣关在这种木笼里,扔进沼地淹死,让他们永远得不到救赎!”
利亚姆皱了皱眉,试图挣脱汤姆的手:“这只是你的猜测,我们需要证据——”
他的话还没说完,挖掘机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紧接着“哐当”一声,铁铲像是撞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停止了运转。司机骂骂咧咧地跳下车,检查了半天,脸色骤变:“下面有东西,硬得像石头,但……但好像是活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那处被铁铲撞击的泥炭地。利亚姆蹲下身,用手拨开表面的泥土,一颗圆球形的物体露了出来——那是一颗人类的头骨,眼眶空洞地对着天空,牙齿上还残留着泥炭的碎屑,而头骨的顶部,赫然嵌着一个扭曲的十字,和他早上在橡木梁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天啊……”艾拉捂住嘴,后退了两步,不小心踩滑,摔坐在泥水里。
就在这时,雾气突然变浓了,原本缓缓流动的雾气像是被什么东西搅动,猛地朝挖掘点涌来。空气里的腐殖土气味变得浓烈,还夹杂着一股淡淡的焦糊味,仿佛有一场看不见的大火正在雾里燃烧。汤姆突然尖叫起来,他指着利亚姆身后,声音因恐惧而变调:“在那里!在那里!”
利亚姆猛地回头,只见雾气中站着一个模糊的身影,那身影很高,穿着破烂的褐色长袍,袍子上沾满了泥炭,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它没有脸,头部只是一团模糊的雾气,可利亚姆却能感觉到,有一双眼睛正从雾气里盯着他,那目光冰冷、怨毒,像是淬了毒的刀子,扎得他皮肤发疼。
“快跑!是沼地的‘守护者’!”汤姆转身就往沼地外跑,另一个村民也跟着他跌跌撞撞地逃走了。
利亚姆僵在原地,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他看着那个身影缓缓朝自己走来,每走一步,脚下的泥炭就发出“咕嘟”的冒泡声,像是有无数双无形的手在泥水里搅动。艾拉爬起来,抓住利亚姆的胳膊:“我们快走!这里不对劲!”
就在他们转身准备逃跑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尖叫,那声音不像是人类发出的,更像是某种动物在临死前的哀嚎,尖锐得几乎要刺穿耳膜。利亚姆忍不住回头,只见那个身影的长袍下伸出无数根细长的黑色藤蔓,那些藤蔓像蛇一样扭动着,迅速缠上了挖掘机的车身。金属在藤蔓的缠绕下发出刺耳的挤压声,车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形、凹陷,最后“轰隆”一声倒塌在泥水里,激起大片浑浊的水花。
“它在阻止我们离开!”艾拉的声音带着哭腔,她拉着利亚姆,拼命朝沼地边缘跑去。雾气越来越浓,能见度不足两米,他们只能凭着记忆辨认方向,脚下的淤泥越来越深,每跑一步都要费尽全力,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泥水里拉着他们的脚踝,试图将他们拖进沼地深处。
不知跑了多久,他们终于看到了沼地边缘的铁丝网——那是他们早上设置的警戒线,只要穿过铁丝网,就能回到停在路边的车上。可就在这时,利亚姆的脚突然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他低头一看,只见一根黑色的藤蔓从泥水里钻出来,紧紧缠在他的小腿上,藤蔓上还长着细小的倒刺,深深扎进他的皮肤里,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艾拉,快帮我!”利亚姆挣扎着,试图扯断藤蔓,可藤蔓却越缠越紧,而且越来越多的藤蔓从泥水里钻出来,缠上他的大腿、腰腹,甚至爬上他的手臂。
艾拉扑过来,用随身携带的考古刀疯狂地砍着藤蔓,刀刃砍在藤蔓上,发出“噗嗤”的声音,像是在切割某种柔软的肉体。可藤蔓却像是砍不尽一样,砍断一根,又有两根钻出来,而且它们似乎被激怒了,缠得更紧,倒刺深深扎进皮肤,流出的鲜血瞬间被泥炭吸收,留下一个个黑色的血洞。
“不行,这样下去我们都会被困在这里!”艾拉的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淌,她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铁丝网,又看了看被藤蔓缠得越来越紧的利亚姆,咬了咬牙,“你撑住,我去开车过来救你!”
利亚姆想阻止她,可刚一张嘴,就有一根藤蔓钻进了他的嘴里,堵住了他的声音。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艾拉转身朝铁丝网跑去,而那个模糊的身影正从雾气里缓缓走来,长袍下的藤蔓越来越多,像一张巨大的网,朝着艾拉的方向延伸过去。
艾拉跑得很快,眼看就要冲到铁丝网前,可就在这时,她脚下的泥炭突然塌陷,整个人瞬间掉进了一个深坑里。坑底满是粘稠的淤泥,她拼命挣扎着想要爬上来,可淤泥却像沼泽一样,将她越拖越深。更可怕的是,坑壁上开始钻出无数根黑色的藤蔓,迅速缠上她的身体,将她往坑底拖去。
“利亚姆!救我!”艾拉发出最后的呼救,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利亚姆目眦欲裂,他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手臂上的皮肤被藤蔓划破,鲜血淋漓。就在这时,他突然想起了早上在橡木梁上看到的十字符号,还有石碑上的拉丁文——1423年的火灾,被关在木笼里的僧侣,扭曲的祈福符号……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里浮现:这座修道院根本不是毁于意外火灾,而是被教会刻意烧毁的,目的是为了封印某个被诅咒的东西,而那个穿着长袍的身影,就是被封印在沼地深处的“罪人”,他们的挖掘,唤醒了它。
藤蔓已经缠上了利亚姆的脖子,他感觉自己的呼吸越来越困难,意识开始模糊。就在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时,他的手突然摸到了口袋里的一样东西——那是他早上从橡木梁上抠下来的一颗发黑的牙齿。不知出于什么本能,他猛地将牙齿塞进了缠在脖子上的藤蔓里。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藤蔓碰到牙齿的瞬间,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像是遇到了什么克星,迅速收缩、枯萎,最后变成一堆黑色的粉末,散落在泥水里。其他缠在他身上的藤蔓也纷纷退缩,钻进泥水里消失不见。
利亚姆大口地喘着气,瘫坐在泥水里,他看着那颗牙齿,牙齿表面刻着一个微小的祈福符号,和橡木梁上的符号一模一样。他突然明白过来,这些牙齿是当年被关在木笼里的僧侣留下的,他们在临死前,将祈福符号刻在牙齿上,试图对抗诅咒,而这些牙齿,就是克制那个身影的关键。
他挣扎着爬起来,朝着艾拉掉下去的深坑跑去。坑底的淤泥已经平静下来,艾拉的身影不见了,只剩下一圈圈涟漪在坑面上扩散。利亚姆的心沉到了谷底,他跪在坑边,伸手去摸淤泥,就在这时,他的手指碰到了一个冰冷的东西——那是艾拉的考古刀,刀柄上还缠着几根黑色的藤蔓。
雾气开始消散,那个穿着长袍的身影也消失不见了,只剩下满目疮痍的挖掘现场和浑浊的泥水。利亚姆握着考古刀,站在坑边,雨水打在他的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他知道,艾拉已经被沼地“收走”了,就像那个酒馆老头说的一样。
当天晚上,利亚姆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了村里的旅馆。他没有报警,也没有联系学校,只是把那颗发黑的牙齿放在桌子上,盯着它发呆。窗外的雨还在下,隐约传来一阵凄厉的风声,像是有人在哭泣,又像是有人在低语。
第二天一早,利亚姆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基尔肯尼郡。他开车经过沉默沼时,特意停下了车,看向沼地深处。雾气已经完全消散,阳光洒在泥炭地上,看起来平静而祥和,仿佛昨天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可利亚姆知道,那不是噩梦,沼地深处,还藏着无数的秘密和诅咒,而艾拉,永远留在了那里。
他发动汽车,缓缓驶离了沉默沼。后视镜里,沼地的轮廓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视野里。可他总觉得,有一双眼睛还在盯着他的背影,那目光冰冷、怨毒,像是在等待着下一个“挖开”沼地的人。
三个月后,都柏林大学考古系收到了一份匿名包裹,里面装着一块刻着扭曲十字的橡木碎片、一颗发黑的牙齿,还有一份残缺的笔记。笔记上的字迹潦草,最后几行写着:“沉默沼不是遗迹,是监狱。不要靠近,不要挖掘,否则……它会来找你。”
没人知道这份包裹是谁寄来的,也没人知道利亚姆的下落。有人说,他离开了爱尔兰,去了国外;也有人说,他又回到了沉默沼,试图找回艾拉;还有人说,在一个雨夜,有人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站在沼地边缘,穿着破烂的外套,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而基尔肯尼郡的村民们,再也不敢靠近沉默沼。每当有游客问起这片沼地的故事,他们都会摇摇头,眼神里满是恐惧,只说一句话:“那里埋着被上帝遗弃的人,别去招惹沼地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