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琴声
深秋的海德堡被冷雨浸透时,老桥上游荡的雾气总带着股陈年木头腐朽的味道。我攥着房东太太塞来的黄铜钥匙,推开俾斯麦大街17号那扇嵌着彩色玻璃的木门时,门轴发出的吱呀声像有人在耳边叹气。
“三楼最里面那间,”房东太太枯瘦的手指指向旋转楼梯,她的羊毛披肩蹭过墙面上剥落的壁纸,“之前住的是位钢琴教师,去年冬天走的。”她顿了顿,浑浊的眼睛扫过我脚边的行李箱,“夜里要是听见什么动静,别开门,也别探头看。”
我当时只当是老人的怪癖。作为慕尼黑大学音乐系的交换生,能以每月三百欧元租到离校区步行十分钟的公寓,就算房子旧些也值了。可当我提着行李箱踏上三楼时,走廊尽头的房门竟自己开了道缝,一股带着松香的冷风裹着细碎的钢琴声飘出来——那是舒曼的《梦幻曲》,却比乐谱上的节奏慢了半拍,像手指在琴键上生了锈。
房间里的胡桃木钢琴盖敞开着,琴键上落着层薄薄的灰,唯有中央c键干干净净,像是刚被人按过。我把行李箱拖到墙角,目光落在钢琴上方的相框上:黑白照片里的女人穿着19世纪的束腰长裙,亚麻色头发挽成发髻,右手搭在琴键上,嘴角却没什么笑意。相框下刻着一行花体字:伊丽莎白·霍夫曼,1898-1922。
第一个被琴声惊醒的夜晚,我正对着电脑赶论文。凌晨两点十七分,《梦幻曲》的旋律从客厅飘进来,这次节奏更慢了,每个音符都拖着湿漉漉的尾音,像是在水里泡过。我蹑手蹑脚走到卧室门口,透过门缝看见钢琴前坐着个模糊的身影,亚麻色的长发垂在背后,正是照片里的女人。她的手指悬在琴键上方,却没真正碰到琴键,可琴声就是那样清晰地响着。
我猛地推开门,身影瞬间消失在钢琴旁,琴声也戛然而止。月光从彩绘玻璃照进来,在琴键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相框里伊丽莎白的眼睛好像比白天时更亮了些。我走过去合上琴盖,指腹触到琴身时,竟感到一阵刺骨的冰凉,像是刚从雪地里捞出来的木头。
第二天我抱着乐谱去音乐学院,教授听完我的遭遇,推了推眼镜从书架上抽出本泛黄的书。“1922年冬天,海德堡下了场百年不遇的大雪,”他指着书页上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俾斯麦大街17号被积雪覆盖,门口围着一群人,“伊丽莎白·霍夫曼是当时有名的钢琴才女,她的未婚夫是个犹太画家,纳粹上台前一周,男人被盖世太保抓走了。”
书里夹着张剪报,1922年2月14日的《海德堡日报》:“本地钢琴教师伊丽莎白·霍夫曼于昨夜在住所自杀,死因系服用过量安眠药。邻居称,前夜曾听见其住所传来持续数小时的钢琴声,曲目为舒曼《梦幻曲》。”
“她在等那个画家回来,”教授的手指划过剪报上的名字,“据说她自杀前在钢琴上放了封信,信里写着‘等你回来,我再弹一遍《梦幻曲》给你听’。可直到今天,那封信也没找到。”
那天晚上我没关卧室门,故意等着琴声响起。凌晨一点半,熟悉的旋律准时出现,这次我没有惊动她,只是靠在门框上静静地听。伊丽莎白的身影在月光里渐渐清晰,她穿着照片里的束腰长裙,裙摆上沾着些白色的粉末,像是没扫干净的雪。她的手指依旧悬在琴键上方,可我分明看见琴键在跟着旋律上下起伏,就像有双看不见的手在弹奏。
“你在等他回来吗?”我轻声问。
琴声突然停了,伊丽莎白的身影慢慢转过身。她的脸很苍白,眼睛像蒙着层雾,却没有丝毫恶意。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是指了指钢琴的琴箱。我走过去掀开琴盖,在琴键下方的暗格里摸到个硬邦邦的东西——是个褪色的丝绒盒子,里面装着封信,信纸已经泛黄发脆。
“亲爱的阿德里安,”我轻声念出来,“今天盖世太保来搜查了,他们说你再也不会回来了。可我不信,我会在这里等你,等你回来听我弹《梦幻曲》。雪下得很大,琴键都冻凉了,可我还是每天练习,怕等你回来时,我已经弹不好了……”
信写到一半突然中断,最后几个字被水渍晕开,模糊成一片。伊丽莎白的身影在我身边慢慢变得透明,她看着我手里的信,嘴角终于有了丝笑意。月光透过彩绘玻璃照在信纸上,我忽然发现信纸背面还写着一行小字:“如果我等不到你,就把这首曲子弹给月亮听,直到你听见的那天。”
那天之后,房间里再也没有响起过琴声。我把信交给了海德堡历史博物馆,工作人员说这是目前发现的最早记录纳粹迫害犹太人的私人信件之一。相框里伊丽莎白的照片依旧挂在钢琴上方,只是她的笑容好像比以前更清晰了些。
上周我在老桥散步时,遇见个卖古董乐谱的老人。他从箱子里抽出本1921年版的舒曼曲集,扉页上写着“阿德里安·科恩赠伊丽莎白·霍夫曼”。老人说这本乐谱是他祖父从旧货市场淘来的,里面夹着张字条。我打开字条,上面是用铅笔写的小字:“1945年5月,我在达豪集中营的废墟里听见有人弹《梦幻曲》,节奏很慢,像在等什么人。我知道是你,伊丽莎白,可我再也回不去了。”
字条的落款日期是1945年5月8日,正是德国宣布无条件投降的那天。我把乐谱买下来带回公寓,放在钢琴上。那天晚上,我好像又听见了《梦幻曲》的旋律,这次节奏不快不慢,正好是乐谱上标注的速度。月光透过彩绘玻璃照在琴键上,我仿佛看见伊丽莎白和阿德里安坐在钢琴前,四只手一起落在琴键上,琴声里没有了之前的悲伤,只剩下久别重逢的温柔。
现在我每天都会弹一遍《梦幻曲》,就像伊丽莎白当年那样。有时候弹到一半,会感觉琴键上多了股淡淡的松香气息,像是有人在身边静静地听着。我知道,有些等待或许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就像海德堡的月光,不管隔了多少年,总会准时照在那架老钢琴上,照亮两个相爱的人未完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