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
乾隆四十二年,京城大雪封门的那日,崇文门外的悦来客栈住进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客人是个年轻女子,一身月白旗袍,外罩素色披风,头戴帷帽,帽檐的白纱遮去了大半容颜,只露出一截削葱似的手指,捏着块成色极佳的羊脂玉佩当作店钱。掌柜的见她出手阔绰,忙命伙计把南院最清净的西厢房收拾出来,又特意嘱咐不许多嘴打听。
住进西厢房的第三日,伙计李峰发现了怪事。那日他奉命送热水,刚到门口就听见屋里有女子低泣的声音,凄婉得像寒夜里的风。他犹豫着要敲门,门却“吱呀”一声自己开了条缝。透过缝隙,李峰看见那女子正对着铜镜梳妆,乌黑的长发垂到腰间,可镜中却空空如也,没有半分人影。李峰吓得魂飞魄散,热水桶“哐当”砸在地上,转身就往掌柜的房里跑。
掌柜的听完吓得脸色发白,却强作镇定地塞给李峰一吊钱,骂他眼花看错了。可等到夜深人静,掌柜的自己提着灯笼绕到西厢房外,果然看见窗纸上映着女子梳头的影子,可那影子竟没有头——分明是披散的长发垂下来,遮住了本该有头颅的地方。
这事很快在客栈里传开,住店的客人吓得走了大半。掌柜的急得团团转,正想找个道士来看看,西厢房的女子却主动找到了他。这次她摘下了帷帽,露出一张极美的脸,只是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掌柜的莫怕,”女子声音轻柔,“我不会害你。只是我在等一个人,等他来取一样东西。”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红绸包裹的小盒子,盒子上系着褪色的胭脂扣。“等他来了,我自会离开。”
掌柜的被她的美貌震慑,竟忘了害怕,哆哆嗦嗦地答应下来,只盼着她等的人能早点出现。
这女子自称苏晚娘,没人知道她的来历。她白天从不出门,只在夜里倚着窗栏望月亮,有时会对着胭脂扣喃喃自语,说的都是些陈年旧事。李峰胆子渐渐大了些,偶尔会偷偷观察她,发现她从不吃饭喝水,也从不点灯,哪怕是漆黑的夜里,她的眼睛也亮得像寒星。
转眼到了除夕,京城处处张灯结彩,悦来客栈却冷冷清清。苏晚娘依旧倚在窗前,手里摩挲着胭脂扣,忽然轻声笑了起来,笑声里满是悲凉。“整整十年了,他还是没来。”
就在这时,客栈门口传来一阵马蹄声,一个穿着官服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几个随从。男子面容儒雅,只是两鬓已有些斑白,他刚一进门就问掌柜的“十年前,是否有位姓苏的女子住在这里,说要等一个人来取胭脂扣?”
掌柜的心里一动,忙指向西厢房“在……在里面呢。”
男子快步走到西厢房门口,推开门的瞬间,苏晚娘猛地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光亮,随即又黯淡下去。“你终于来了,沈郎。”
男子名叫沈敬之,如今是江南道监察御史。他看着苏晚娘,眼中满是复杂的情绪,有愧疚,有怀念,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晚娘,十年了,我以为你早就……”
“以为我早就死了,对吗?”苏晚娘轻笑一声,拿起桌上的胭脂扣,“当年你说要去京城赶考,让我在这里等你,说等你金榜题名,就用八抬大轿娶我过门。我等啊等,等来了你高中的消息,却也等来了你娶了吏部尚书千金的消息。”
沈敬之脸色发白,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你有苦衷,”苏晚娘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你家境贫寒,若不娶尚书千金,别说当官,恐怕连命都保不住。可你不该骗我,不该让我在这里一等就是十年。”她缓缓抬起手,露出手腕上一道狰狞的疤痕,“当年我听说你成婚的消息,就在这屋里割腕自尽了。只是我不甘心,我总觉得你会来,会来取这个胭脂扣——这是你当年亲手给我戴上的,说它能保我平安。”
沈敬之再也忍不住,老泪纵横“晚娘,我对不起你。这些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可我不敢来见你。我怕……怕看见你恨我的样子。”
“我不恨你,”苏晚娘摇了摇头,眼中流下两行清泪,只是那泪水落在地上,竟没有一丝痕迹,“我只是不甘心。如今你来了,我也该走了。”她说着,将胭脂扣递到沈敬之面前,“这个还给你,从此我们两不相欠。”
沈敬之颤抖着接过胭脂扣,入手冰凉,仿佛还带着苏晚娘的体温。他抬头再看时,苏晚娘的身影已经变得透明,像烟雾一样渐渐消散在空气中。窗外的雪还在下,西厢房里只剩下一盏孤灯,和桌上那碗从未动过的清茶。
沈敬之在西厢房里坐了一夜,第二天清晨便带着胭脂扣离开了悦来客栈。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只听说江南道监察御史沈敬之不久后便辞官归隐,在苏晚娘的故乡建了一座祠堂,日日供奉着那个红绸包裹的胭脂扣。
而悦来客栈的西厢房,从此再也没有住过人。每当大雪封门的夜晚,掌柜的还能听见西厢房里传来女子低泣的声音,只是那声音越来越淡,渐渐消失在岁月的风里。
多年后,李峰成了悦来客栈的新掌柜。他常常给住店的客人讲起苏晚娘的故事,说她是个痴情的女鬼,等了十年,只为一句告别。客人们听了,有的叹息,有的落泪,还有人说,那胭脂扣里藏着的,不是怨恨,而是一个女子用十年光阴凝成的,最后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