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言缓缓闭上眼,睫毛上沾着的湿意慢慢干涸。他低声道:“你说得对,我不应该再去见他了。”
接下来的日子,复健室里,常向生都扶着时言练习走路。
“慢些慢些。”常向生紧张得额头冒汗,“医生说这石膏还得再戴半个月呢。”
时言喘着气,额前碎发被汗水浸透。他左脚刚拆了石膏,踩在地板上像踩在棉花上。
常向生的弟弟常向阳抱臂站在窗边,突然扔过来一条热毛巾:“擦汗。”
毛巾啪地打在时言脸上。
“向阳!”常向生瞪眼。
时言却笑起来,用热毛巾擦了擦脖颈。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清瘦的侧脸投下斑驳光影。自苏醒后,他左耳便失了聪,右耳也蒙着层纱似的,听不真切。
常向生犹豫许久才告诉他这事,时言却只是怔了怔,随即笑道:“能活下来已是命大。”
午后的阳光斜斜切进病房,常向生正蹲在留声机前翻找唱片,常向阳靠在门边,抱着手臂看他折腾。
时言坐在藤椅上,看着兄弟俩为换唱片争执。常向生非要听《何日君再来》,常向阳却冷着脸说吵死了。
兄弟俩低声争着,留声机的针头已经落下去,前奏带着老式唱片的沙沙声漫开来——是《我有一段情》。
“时先生评评理!”常向生转头。
时言指了指左耳,笑着摇头。常向阳突然把音量调到最大,震得窗框都在颤。
“这样听得见吗?”少年别扭地问。
旋律起的瞬间,时言正坐在窗边晒太阳,手指无意识地敲着膝盖,听见调子,忽然就静了。
“我有一段情呀,说给谁来听……”
他跟着轻轻唱,声音还有些沙哑,却合着拍子,带着那股旧时代特有的缱绻。
常向生和常向阳都停了争执,转头看他。
“知心人儿出了门,他一去呀没音讯……”
唱到这句时,时言的声音慢了半拍。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掠过玻璃,他望着远处的天际线,眼神忽然有些空茫。
这唱的哪里是歌,分明是他与陆砚舟。
常向阳看出他情绪不对,主动打破沉默,“什么歌,难听死了。”
少年扭头就走,却不小心在门口踢翻了个铁皮盒。那里面满满都是时言叠的纸鹤,每只翅膀上都写着日期。从他苏醒那天算起,到今天正好第九十八只。
“春风替我问一问呀,他为何断了音信……”
时言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窗外梧桐沙沙作响,恍惚间他好像看见陆砚舟站在树影里,军装笔挺,眉目如画,正用那种惯常的、似笑非笑的神情望着他。
唱片突然卡住,那句“为何断了音信”在空气里戛然而止。常向生手忙脚乱去拨唱针,时言却望着掌心的纸鹤出神。
复健进展比预想中快,不过三月有余,时言已能平稳行走,只是走得快了仍有些吃力。
医生检查后说恢复得不错,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便准许他出院了。
收拾东西时,常向生帮他叠着衣服,絮絮叨叨说着以后有难处随时找他,常向阳站在门口,背着书包,难得开口道:“按时吃药。”
时言笑着应下,心里暖烘烘的。
坐上前往北城的火车,时言靠在窗边,听系统汇报道:
【查过了,时翰章他们还在北城做生意。虽然规模大不如前,但在黑市仍有不少勾当。】
时言望着窗外飞逝的风景,并不意外:“正好,省得我再跑一趟。”
小八叹了口气:【回北城……很可能会遇到陆砚舟。】
“我知道。”时言的声音平静,“但任务没完成,总得回去。”
火车颠簸了一夜,抵达北城时,天刚蒙蒙亮。
时言在时家对面的茶馆二楼租了间雅室。从这个角度望去,正好能看见时翰章新开的绸缎庄。
时翰章一家逃到北城后,倒是没敢再像从前那样张扬。
他们用带出来的家底盘下了两间铺面,做起了绸缎生意,凭着过去的些人脉,倒也慢慢支棱起了场面,只是比起在老宅时的气派,终究是缩了水,门庭冷落了不少。
“这一年,他们靠着压低货价抢了不少小商户的生意,暗地里也没少耍手段。”小八在他脑海里报着搜集来的信息,“不过根基浅,名声在北城算不上好。”
时言端起茶杯,水汽氤氲了他的眉眼。他的任务从来都不是简单的报复,而是要让这家人为过去的所作所为付出真正的代价。
不是一死了之的痛快,而是从云端跌落泥潭,被世人唾弃,最终身败名裂,再无翻身可能。
“慢慢来。”时言轻轻吹了吹杯中的热气,眼神沉静,“他们越是想安稳度日,就越要让他们尝尝,什么叫惶惶不可终日。”
他正倚在茶馆窗边,目光落在对街的绸缎庄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忽然,眼角的余光瞥见两个熟悉的身影,他的呼吸猛地一滞。
是陆砚舟和陆明萱。
兄妹俩正并肩朝绸缎庄走去,这一带本就是成衣铺子扎堆的地方,倒也不突兀。
陆明萱穿着鹅黄色的洋裙,边走边叽叽喳喳说着什么。
“哥!你答应陪我买衣服的!”陆明萱跺脚,“整天闷在军部,人都要发霉了!”
陆砚舟眉头微蹙,勉强“嗯”了一声,任由她拉着他到处逛。
时言的视线牢牢锁在陆砚舟身上,鼻尖酸涩得又快又急,眼眶微红。
他瘦得太明显了。原本合身的黑色风衣穿在身上,竟显得有些空荡。
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唇色很淡,眉宇间攒着化不开的沉郁,整个人像裹在一层寒气里,透着生人勿近的疏离。
那张脸,也再没有从前半分的意气风发,只剩下掩不住的疲惫。
时言看得心口发紧,手指攥得发白,就那么呆呆地望着,连呼吸都忘了。
就在这时,陆砚舟像是察觉到什么,脚步蓦地一顿。
——有人在看他。
那种视线太过灼热,几乎要在他身上烧出个洞来。
“!”
时言呼吸凝滞,在陆砚舟转头的瞬间猛地蹲下身,借着柜台遮挡身形。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奇怪。”陆砚舟喃喃自语。
“什么奇怪?”陆明萱顺着他的视线张望,“看到熟人了?”
陆砚舟摇头,却仍盯着对面的茶楼看了许久,才被妹妹硬拉进绸缎庄。
时言靠在墙上,过了好久才敢慢慢探出头。街上人来人往,那两个身影已经消失。
他抬手按了按发烫的眼眶,指尖冰凉。
原来这就是系统说的“变了个人”。那个曾经会捏着他的脸说要买糖糕的人,那个会在他面前偶尔流露出笨拙温柔的人,真的被这一年的煎熬,磨成了这副模样。
时言深吸一口气,却觉得喉咙里又涩又堵。他刚才差点就控制不住,想冲下去叫住他。
可他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