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慕晴就醒了。
她翻了个身,手搭在肚子上,轻轻拍了两下:“小祖宗,昨晚踹够了吧?娘可没你那么能闹腾。”
外屋传来窸窣响动,接着是炉盖被掀开的声音。江砚洲蹲在灶前,正把一块烤得焦黄的红薯塞进布袋里,又往另一个口袋揣了两颗煮鸡蛋。热水袋灌好水,用旧毛巾裹了三层,搁在炕边。
他一回头,看见她掀帘子探头,眉头立马皱起来:“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医生说九点才开门。”
“我躺了一宿,骨头都发霉了。”她趿拉着棉鞋走过来,伸手去摸那布袋,“你这是给我带干粮呢?”
“路上冷,吃点热的。”他避开她的手,把袋子挂到扁担另一头,“我背你去。”
“我又不是瘫了!”她往后一跳,“再说了,雪都化了,路滑也不至于摔死人。”
江砚洲不说话,只盯着她看。那眼神不像平时冷冰冰的,倒像是怕她下一秒就碎了似的。
她心里一软,嘴上却不饶人:“行吧行吧,你要背,也得等我喝完粥再说——你那热水袋要是敢凉了,我就让咱娃以后天天半夜踢你脸。”
他嘴角抽了一下,转身去盛粥。
两人出门时太阳已经爬上了树梢。村道上的雪被踩实了,泛着青光,走快了容易打滑。江砚洲走在前头,一手拎东西,一手虚扶着她胳膊。到了坡口,他忽然蹲下身:“上来。”
“别闹。”
“上来。”他重复一遍,语气没变,但肩膀绷紧了。
她叹了口气,趴上去。他背着她往前走,步子稳得像丈量过一样,每一步都踩在没结冰的地儿。
“你这算巡逻还是护崽?”她戳他后脑勺,“我都七个多月了,又不是纸糊的。”
“纸糊的我也得背。”他声音闷闷的,“摔一下都不行。”
她笑出声,搂紧他脖子:“江队长,你这样下去,等娃生出来,全村都得喊你‘奶爸’。”
他没回话,耳朵却红透了。
卫生院门口挂着块褪色的木牌,写着“妇幼保健室”。屋里烧着煤炉,暖烘烘的。医生是个四十来岁的女人,戴着眼镜,手里拿着记录本。
“姓名,年龄,末次月经时间。”
“慕晴,十九岁,去年腊月十六。”
医生抬头看了她一眼:“怀了几个月了?”
“七个半月。”
“反应大不大?睡得好吗?”
“吃得香,睡得沉,就是晚上翻身费劲。”
医生点点头,让她躺上床,撩起衣角。听诊器贴上肚皮那一刻,慕晴下意识屏住呼吸。
江砚洲站在角落,双手插在裤兜里,指节顶着布料,微微凸起。
过了会儿,医生换了个位置,又听了听,脸上慢慢露出笑意。
“胎心有力,节奏也好,胎儿动得挺勤快。”她收起听诊器,“孩子很健康,胎位也正,头朝下,顺产没问题。”
慕晴松了口气,笑了:“那敢情好,省得折腾。”
“不止是省事。”医生合上本子,“你这孕期养得真不错,脸色润,血压稳,体重也合适。平时吃什么补的?”
“粗茶淡饭。”她眨眨眼,“就是江哥总怕我饿着,半夜还煨红枣汤。”
江砚洲站在那儿,喉结动了动,低声说:“她爱吃酸的,我就去供销社排队买山楂片;想吃鱼,我去河里凿冰捞……夜里翻身,她一动我就醒。”
医生忍不住笑:“你们俩啊,比城里那些知识分子还会照顾人。这胎养得这么好,功劳一大半在他。”
“那当然。”慕晴坐起身,冲他扬下巴,“我家这位可是模范丈夫,做梦都在背我过雪地。”
江砚洲耳尖通红,扭头假装看墙上的宣传画:“别胡说。”
“我说的是事实。”她慢悠悠穿鞋,“不信你问他,昨儿他还抱着枕头练抱娃姿势呢。”
“我没有。”
“有。”
“没有。”
医生笑得直摆手:“好了好了,我看你们感情好就行。回去继续好好养,一个月后再来复查。”
从卫生院出来,阳光洒在雪地上,晃得人睁不开眼。
江砚洲把热水袋重新塞进她怀里,扁担换到另一边肩上。
走了几步,慕晴突然站住:“喂,你是不是刚才手心出汗了?”
“哪有。”
“别装了。”她斜他一眼,“我都看见你抠裤兜了——紧张成那样,还以为医生要给你开罚单呢。”
他抿着嘴不说话,脚步却放得更慢了。
“你说咱娃听见没?”她拍拍肚子,“医生都说他健健康康的,踢得欢实,命硬得很。”
江砚洲低头看着她,忽然停下脚步。他把手贴在她隆起的肚子上,掌心温热,指尖微微发抖。
“嗯。”他嗓音有点哑,“像你,皮实。”
“那当然。”她得意地扬眉,“我可是能一口气吃三个馒头的人。”
他终于笑了下,抬手把她围巾往上拉了拉,盖住耳朵。
回村的路上,两人走得慢。快到家门口时,慕晴腿有些麻,靠在篱笆上喘气。
“让我歇会儿。”
“不行。”他一把将她背起来,“最后一段路,必须背完。”
“你有病吧?”她捶他肩膀,“放我下来!”
“你不下来。”他脚步没停,“上次巡逻摔沟里,我自己爬出来了。可你要摔一下……”
“我知道。”她贴着他后背,声音轻下来,“你扛不住。”
他没应,只是把她往上托了托,走得更稳了。
回到家,她一屁股坐在炕上,翻出几件旧衣服准备改婴儿服。江砚洲默默把产检单展开,压在柜子里那本《毛泽东选集》底下,正好盖住那粒金黄稻种。
他站了一会儿,又把热水袋重新灌了遍水,放进她脚边。
“医生说还得补钙。”他坐到桌边,掏出个小本子开始记,“虾皮、骨头汤、黑芝麻……每天都要吃。”
“你还做笔记?”她歪头看他,“要不要顺便记个‘每日抱妻三次’?”
“记了。”他头也不抬,“早上起床一次,中午吃饭一次,晚上睡觉前一次。”
“谁准你抱那么多次?”
“娃同意了。”他翻开本子,在空白页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小人,“你看,这是他投的赞成票。”
她笑得差点岔气:“你这字还不如安满月宴请帖上画的圈圆!”
他合上本子,走到她身边坐下,手轻轻覆在她肚子上。
屋外风吹着扫帚划过的痕迹,一道一道,像春天犁过的田垄。
柜子里,《毛泽东选集》第137页夹着的那张纸,边角微微翘起,上面“明年水稻计划”的第三条被笔重重描了一遍:
“收成后请全村吃顿大米饭——江安满月宴!”
江砚洲低头看着她哼歌的样子,忽然说:“等娃出生,我想给他取名叫江安。”
“江安?”她挑眉,“平安的安?”
他点头:“岁岁平安。”
她愣了下,随即笑出梨涡:“行啊,那你可得守信——不许再半夜抱着枕头练抱娃了,不然娃还没出生,先学会吃醋。”
他没说话,只是把她的手拉过去,贴在自己胸口。
心跳一声一声,稳得像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