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李文才都有些心神不宁。
那张烫金的名片,被他藏在了账本的夹层里,像一块烧红的炭,时不时就烙他一下。他白天照常算账、盘货,对谁都挂着那副恰到好处的微笑,脸上看不出半点异样。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心里那杆秤,早就乱了。
他一遍遍地告诉自己,陈光有知遇之恩,自己不能做对不起兄弟的事。可张谦那句“您自己的未来”,又像一句无法摆脱的魔咒,在他脑子里日夜盘旋。他会下意识地看着货栈里那些来自羊村、质朴却也粗野的伙计,再想想张谦那身笔挺的西装和从容的气度,一种强烈的割裂感便会攥住他。
这天下午,货栈门口的土路上,突然悄无声息地驶来一辆黑色的奥迪轿车,车身擦得锃亮。一个穿着雪白衬衫、戴着手套的司机下了车,径直走进店里,目光在众人身上一扫,便客客气气地开口:“哪位是李文才,李总?”
正在后院卸货的赵四闻声探出头,一脸警惕:“嘛的张总李总,不认识!告诉他,我们文才忙着呢!”
司机也不恼,只是微笑着,将目光锁定在柜台后心里咯噔一下的李文才身上:“我们恒源堂的张总,在蓝天咖啡厅等您,说是有要事相商。”
“恒源堂?”赵四一听这三个字,抓着麻袋的手就是一紧,眼神瞬间变得不善。
李文才的心却猛地一沉。他知道,自己躲不掉了。这不仅是邀请,更是最后通牒。他压下心中的波澜,对赵四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四哥,没事,就是个谈生意的。我去去就回,探探他们的底。”
他在赵四怀疑的目光中,整了整衣领,跟着司机走出了货栈,坐进了那辆能闻到高级香水味的轿车里。车门“砰”地一声关上的瞬间,他感觉自己与身后那个朴实的世界,彻底隔绝了。
蓝天咖啡厅里,舒缓的萨克斯音乐从一台半旧的录音机里流淌出来。张谦早已等候多时,见他进来,起身相迎,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的笑容。
“李掌柜,恕我直言,”在两杯加了糖和奶精的速溶咖啡端上来后,张谦开门见山,“以您的才华和学识,屈居于北山货栈,当一个账房先生,实在是太可惜了。”
李文才端着咖啡杯的手微微一颤。“账房先生”四个字,像一根冰冷的钢针,再次精准地刺中了他内心最敏感的那根神经。
“我们经过专业的评估。”张谦从他的牛皮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份打印文件,“北山货栈的商业模式存在严重的结构性缺陷。它过分依赖陈光先生个人的能力,管理混乱,缺乏标准流程,抗风险能力几乎为零。这样的企业走不远。”
李文才看着那份报告,上面的很多专业术语他都看不懂,但他却悲哀地发现,对方的每一个结论都让他无法反驳。
“一个真正成功的现代化企业,靠的不是某一个人的英雄主义,而是一个科学高效的管理体系。”张谦继续说道,“在这个体系里,每一个人都能在最适合自己的位置上发挥出最大的价值。而您,李文才先生,您最适合的位置,绝不是一个跟在别人身后算账的掌柜。”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一字一句地说道:“您,应该是一个企业的掌舵人。”
掌舵人?
这几个字像一道电流,瞬间击中了李文才的灵魂。他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开始加速,一种被压抑了许久的、名为“野心”的东西,在他体内轰然苏醒。
“张先生……”他的声音有些干涩,“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很简单。”张谦笑了。他收起评估报告,重新从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份截然不同的文件。
那是一份……聘书。
“我们‘辽东国际信托投资公司’最近刚刚全资收购了安城镇最大的山货企业‘恒源堂’。”张谦云淡风轻地说着,仿佛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李文才的瞳孔猛地一缩。
“我们认为‘恒源堂’虽有渠道和资金优势,但在经营理念上已经严重落后。所以,我们需要一位真正懂现代化管理的人,来对它进行一次彻头彻尾的改造。”
张谦将那份聘书,缓缓地推到了李文才的面前。
“我们想聘请您,出任新‘恒源堂’的总经理。”
轰——李文才感觉自己的大脑彻底炸开了。
新“恒源堂”的总经理?他看着聘书上那白纸黑字的“总经理”三个字,以及后面那个让他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的、高达十万的年薪,感觉自己就像是在做梦。
“你……你们为什么选我?”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
“因为我们相信你的能力。”张谦的脸上露出了狐狸般的笑容,“更重要的是,我们想通过你,向你的那位陈光兄弟证明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
“一个企业,到底是‘术’更重要,还是‘势’更重要。”
张谦靠在沙发上,慢条斯理地说道:“陈光先生有‘术’。他能种出最好的沙棘果,能想出最新奇的点子。而你,李文才先生,你拥有我们赋予你的‘势’。整个恒源堂的资金、渠道、人脉都将由你来调动。你将成为安城镇山货市场的王。”
“我们想看一场好戏。”
“一场由你亲手导演的,用‘势’来彻底碾压‘术’的好戏。”
“让你用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来向所有人,尤其是向你的那位陈光兄弟证明——”
“谁,才是真正的英雄。”
这一刻,李文才彻底明白了。这不是什么惜才,更不是什么赏识。这是一个赤裸裸摆在台面上,却让他根本无法拒绝的阴谋。对方根本不在乎什么北山货栈,更不在乎什么商业竞争。他们想要的,只是看一场“兄弟反目,自相残杀”的好戏。
他们要的,是诛心。
理智告诉他,他应该立刻站起来,将那杯咖啡狠狠地泼到对面那张笑眯眯的脸上,然后拂袖而去。可是……他的身体却像被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
“总经理……”“十万年薪……”“安城镇山货市场的王……”
这些词汇像一个个充满了魔力的音符,在他的脑海中疯狂地盘旋,奏响了一曲名为“欲望”的交响乐。他想起了自己名落孙山时乡亲们鄙夷的眼神。想起了自己空有一肚子学问,却只能在村里当一个被人呼来喝去的“文化人”的憋屈。想起了在北山货栈,无论自己做得多好,功劳多大,都永远只能活在陈光光环之下的不甘。
凭什么?
他攥紧了拳头。
凭什么他陈光一个初中都没读完的泥腿子,就因为走了不知道什么狗屎运,就能呼风唤雨,受人敬仰?他那些所谓的点子,那些所谓的“科学”,在我这个读了十几年书的人看来,不过是些上不了台面的土法子!若不是我李文才在后面为他打理账目、规划经营、包装品牌,他那些“宝贝”现在还只是堆在羊村仓库里发霉的山货!
知遇之恩?他心里冷笑一声。那算什么恩情?他不过是需要一个会算账、会写字的工具,而我,恰好是那把最好用的工具罢了!他陈光需要的是我的脑子,却只肯给我一个伙计的名分!
而眼前这个人,这个叫张谦的男人,他才真正看懂了我!他知道什么是“道”,什么是“势”,他知道我李文才的价值,绝不止是拨弄几下算盘珠子!
一股混杂着嫉妒、自负、怨恨和强烈渴望的黑色火焰,从他内心最深处的那个“缝隙”中喷涌而出,瞬间就将他那片代表着“知恩图报”的淡金色光芒,给吞噬得一干二净。
他缓缓抬起头,看着张谦,那双隐藏在镜片后面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光芒,冰冷,又令人心悸。
他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他只是缓缓地伸出手,动作沉稳而又坚定,将那份足以改变他一生的聘书,拿了过来,然后,珍而重之地收进了自己的怀里。
这个动作,已经说明了一切。
张谦笑了,笑得无比灿烂。他知道,鱼儿不仅上了钩,而且已经迫不及待地想把自己变成献给魔鬼的祭品。
而远在长白山深处的那间书房里。
蓝景渊放下手中的紫砂茶壶,嘴角勾起一抹满意的弧度。
他知道,那座看似坚固的堡垒,已经被他亲手撬开了一道裂痕。
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往里面不停地灌入名为“欲望”的水银。
直到那座坚固的堡垒,从内部彻底分崩离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