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还在滴……
一滴、
两滴、
落在铁锅边缘,溅起细小的黑点。
账本的纸页不知道什么材质,粗粝的硌手,像一叠薄刀片,又像尸体上剥下的皮。
林三酒知道,只要再翻一页,再看一眼,那些潜伏在记忆深处的东西,就会再次回来。
修格斯没再问他要不要吃‘花甲’。
锅铲躺在水槽里,像一具被遗弃的刑具。
他擦着铁锅,布在铁皮上来回推,动作平稳。
“你早就开始了!”林三酒终于开口。
“是不是我每梦见她一次,你们就扣一段?”
“不是我们。”修格斯头也不抬,布角卡在锅底锈缝里,轻轻一扯,带出一缕灰黑色的絮状物。
“那是你签的协议,自动扣款。”
“谁让我签的?”林三酒压抑的嗓音,像座死火山。
“你自己。”修格斯抬头看着他,目光平静。
“三年前,在梦里。你按了‘同意’!”
林三酒没反驳,大多数人都知道那种梦。惊醒后,只留一口苦味,根本记不住梦里发生的事。
“太他妈的,操蛋了!”
现在想来,那不是梦,是电子签名确认页,弹在意识最深的角落。 他点了“同意”,用自己尚未察觉的意志,签署了灵魂的抵押书。
拇指滑过账本第二页的poS小票。
纸面温的,这玩意儿三年前就存在了,直到他记忆锚点松动,才肯显影。
指腹压下的瞬间,脑子里“啪”一声。
然后,画面来了:
清晨,他牵着一个小女孩,往2路公交站走。她书包带子歪了,他蹲下给她扶正,抬头时看见她笑了一下,门牙缺了一颗。阳光照在发绳上,红得扎眼。
然后,没了……全没了……
有人拿橡皮擦,从记忆里抹去了这一段。
林三酒把手垂下来,掌心朝上,摊开,仿佛还能感觉到那只小手的温度。
“那啥……这个……不是记忆。”修格斯压低声音,低得像在念账本附录。
“是世界给你看的‘存根’。”
“它允许你看见,是因为那段记忆已经被彻底格式化了。”修格斯把布拧干,水滴进盆里,发出空洞的回响。
“就像银行给你打印一张‘已注销账户’的凭证,不是为了让你追回钱,是为了让你签字确认——你同意它消失了。”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账本上。
“你妹妹第一次折纸鸟?那不是她第一次。是她第十七次。前十六次,你都在场。但系统只留了一次给你看——最完整、最明亮、最……适合被撕走的那一次。”
林三酒翻了一下死鱼眼,喉咙动了动。
忽然明白——
“每一次他梦见妹妹,都不是思念,而是自动扣款通知。”
账本第三页。
贴着一张小票,打印体写着:
「交易成功:扣除“母亲葬礼当天的情绪感知”,价值:8个月存在权」
那天的事,他一直记得零碎:白花、雨、老陈递来的伞。站在墓碑前,没哭,也没说话。
当时觉得,那是坚强。
现在明白了……不是不想哭,是「不能哭」
胃里却翻搅出一股酸涩,那是‘被世界遗漏的痛’,像野草,在废墟里疯长。
“你们连这个都收?”他嗓音哑了,“连难过都不让?”
“你误会了!”修格斯说,“是抵押……她活着,就得有人付利息。”
“而你付的,是记忆,是情绪,是存在本身。”
“你以为你在救她?不!”
“你只是在喂养一个系统……它用你的痛苦,维持她的‘静默存在’。”
林三酒没再问,他把账本拍在案板上,震得调料罐跳了一下。辣椒粉洒出来一点,红得刺眼。
翻开第四页……
照片。
七岁的林小雨蹲在公园草坪上,手里一只纸鸟刚飞起来。她仰头看着,嘴角咧着,眼睛亮得像有光打进去。
背景是歪脖子树,旁边长椅上坐着个男人,脸被撕掉了,只剩空白。
下面一行字:
「交易成功:扣除“妹妹第一次折纸鸟”的记忆,价值:6个月存在权」
他盯着看了十秒。
然后,疯了一样,撕下这一页,塞进嘴里。
纸有点潮,糊口,带着油墨味和淡淡的霉气。他嚼了两下,给咽下去了,喉头一紧,又差点呕出来。
但他忍住了!
抹了把嘴,手指沾了点口水,在裤裆上蹭了蹭。
“既然你们能扣,我就自己吃回来。”
修格斯终于停了手里的活。
他看着林三酒,眼神没变,还是那种看账单一样的平静。
“你吃不回来,只能记住它被扣过。”
“而记住,本身就是一种污染。”
“那就记着。”林三酒合上账本,抱在怀里,像护着什么易碎的东西。
“总比忘了强。”
他转身,一步步往夜市深处走。
人声在他两边炸开,烤串滋啦响,扫码提示音此起彼伏。
他穿过人群,没人拦他,也没人看他。
一个穿汉服的女孩举着灯牌直播,镜头扫过他,画面直接卡顿三秒,重启后自动切到别处。
三酒知道为什么……
越靠近那面镜子,身上的“异常值”就越高。
世界开始排斥他。
他正从“可识别个体”,滑向“未登记异常”。
镜子就在烧烤摊和奶茶店中间,锈框,玻璃蒙灰,边角裂了道缝。
平时没人照,路过的,都绕着走。
现在,感觉干净了点。
灰尘正在自己剥落,像蛇蜕皮,一片片往下掉,露出底下幽深的玻璃。
距离三步,他停下。
镜面泛起一层微光,不亮,但能照出人形。
里面不是身后热闹的夜市,一片灰白空间,没有顶,也没有地平线。
十七岁的林小雨坐在那儿,低头折纸鸟,动作很慢,一根手指划过纸边,在那里比划,像在量尺寸。
忽然,她抬头。
看向镜外的他。
嘴唇动了动。
三酒听不见声音,但看得懂。
“哥,别来找我。你会死的。”
他抬起手,贴上镜面。
冰凉,但有震动,一下,一下,像脉搏,又像她在敲他的掌心。
那一瞬,他的意识被拽入她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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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开始于无声」
林小雨站在灰白空间,脚下是金属与雾气交织的地面。
四周悬浮着无数面镜子,每面都映出她不同的样子——三岁、七岁、十二岁……甚至有些面孔从未见过。
那是,被这个世界截断的人生。
她手里拿着一张白纸。
不是普通的纸,是从她皮肤下剥离的表皮组织,薄如蝉翼,带着体温。
指甲撕下一角……
每一次撕扯,都不疼,但有种深层的空洞感,像灵魂被剜去一小块。
开始折……
第一折,是“遗忘的起点”。
她折出鸟的脊骨,同时,现实中某个正在想起她的亲人,记忆忽然模糊。
第二折,是“情绪的剥离”。
她折出鸟的双翼,同时,林三酒在某个雨夜,突然感觉不到悲伤。
第三折,是“存在的抵押”。
她折出鸟的尾羽,同时,她的名字从户籍系统中悄然消失。
每折一次,她就更轻一分。
不是体重,是「存在感」。
她开始透明,开始被空间和时间“忽略”。
只有那滴银泪,始终凝在眼角,‘重得像一颗坠落的星’。
梦的深处,镜子开始低语。
‘不可名状之物’,直接侵入她的「意识原体」。
它们教她折纸的“正确方式”……不是为了飞翔,而是为了「编辑」。
每一道折痕,都是一道「程序」;每一个角度,都是一个「密钥」。
她折的不是鸟,是「一段能穿透系统防火墙的病毒」。
她甚至学会了「把自己的意识拆解」,一部分留在镜中继续折纸,一部分藏进纸鸟的眼睛、翅膀、尾翼,等待某一天,飞出去,找到他。
在最深的梦中,是“重逢”。
在某个循环的尽头,她梦见林三酒终于穿过镜子,站在她面前。
他没有名字,没有记忆,甚至没有「脸」,只有一双布满裂口的手,紧紧抱着一本破旧的账本。
她认得那双手。
她扑过去,想喊“哥”,可声音一出口,就被空间吞噬。
她只能用手指,在灰白的地面上写字:
“你来了。”
“我不该来。”
“你快走。”
……可他不走。
三酒蹲下,用炭笔在地面画了一只纸鸟……歪歪扭扭的,像小孩子涂鸦。
那是他唯一能给她的东西:「一个不完美的、属于人类的回忆」。
完成的那一瞬,所有镜子同时碎裂。
银色的泪,从她眼中涌出,像瀑布。
纸鸟在地面颤动,第一次,她的声音传来:“哥……我想回家。”
然后梦醒了……
她依旧坐在灰白空间,手里是新的白纸。
她继续折……
似乎刚才的一切,只是系统允许她做的一个「测试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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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三酒猛地抽回手,冷汗浸透后背。
胃里翻搅,仿佛那页纸正在消化他的记忆。
他忽然明白——
妹妹不是在等他来救。
她是在‘用梦,往他意识里种东西’。
埋一颗种子,等它在他血肉里发芽,长成一把能捅穿这个荒谬世界的刀。
林三酒捂着脸,慢慢蹲下来,背靠烧烤摊的热风管,烫得裤子湿热。
他掏出账本,翻到最后一页,空白的。
用炭笔写下:
“小雨,哥欠你的,一分没少记。”
写完,他没撕,也没收,就让它摊开着,放在膝盖上。
晚风吹过来,纸页抖了一下。
他抬头再看镜子。
里面的林小雨没动,还在折纸。
但她眼角还残留一滴东西,不是泪,是银色的,像水银,顺着脸颊往下流,在下巴尖儿悬着,迟迟不落。
他盯着那滴银液。
忽然想起poS小票上那个数字:「378」
清洁费。
修格斯的债。
也是他今天的第一笔催收任务。
看着账本封面,破旧,油腻,写着“存在税清算记录”。
翻回第一页,他想找自己的名字。
没有。
他翻了一遍,两遍,三遍……还是没有。
没有林三酒。
但他知道,他在这该死的名单上。
只是名字还没显影。就像那张便签,三年前写的字,现在才浮现。
合上本子,抱紧。
风吹得更猛了,卷起地上的垃圾袋,撞在镜框上。
‘咔~’的一声,裂纹又长了一分。
他盯着镜中的妹妹,看着她把那只纸鸟轻轻放在地上。
纸鸟动了。
它抬起头,朝镜外看了一眼。
翅膀张开,飞了起来。
‘撞向镜面’
“啪~”地一声轻响。
裂纹再次延伸。
而镜中的林小雨,缓缓闭上了眼。
嘴角,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修格斯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低得几乎被夜市吞没:“你听见了吗?”
“什么?”
“刚才……镜子里,有第三个人在偷笑。”
“它不是系统。”
“它在等你进来。”
“它说……你才是钥匙。”
林三酒没回头,也没回话。
只是把账本抱得更紧,像抱着一副棺椁。
里面葬着的,不是妹妹的记忆,而是他自己残存的人性。
他想:如果进去之后,名字会消失,记忆会混乱,意识会被撕碎……
不过,那也没关系。
只要在彻底湮灭前,他还能记得——
有个小女孩,门牙缺了一颗,发绳是红色的,笑起来像有光打进去。
只要他还能记得她叫林小雨。
哪怕只有一秒。
他也算还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