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晏秋恭敬地将蓝盛飞迎入内室,屋内陈设简朴却雅致。他略显局促地拱手道:将军突然驾临,晚辈仓促间未能备好酒菜,实在失礼。
蓝盛飞锐利的目光扫过空荡荡的案几,冷哼一声:无妨。
顾晏秋连忙转身对门外吩咐:速去准备酒菜!要上好的花雕和...话未说完,蓝盛飞已抬手打断:
不必麻烦了。老夫只问你几句话。
顾晏秋神色一凛,挥手让下人退下,亲自为老将军斟了杯热茶:将军请问,晚辈知无不言。
顾晏秋正欲回答,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小厮领着几个丫鬟匆匆进来,手脚麻利地摆上几样精致小菜和一壶温好的酒。
将军恕罪,顾晏秋歉然道,虽仓促了些,但都是江南风味,请先用些...
他亲自为蓝盛飞布菜,动作优雅从容:这是姑苏的松鼠桂鱼,用的是太湖现捕的鲜鱼;这道蟹粉狮子头,特意减了三分油腻;还有这碗莼菜羹,加了些许火腿提鲜。
蓝盛飞看着眼前精致的菜肴,眉头微挑。这些菜色不仅都是江南名馔,更难得的是——每一道都恰好避开了婳君不喜的食材。他不动声色地夹了一筷鱼肉,鲜嫩适口,火候把握得恰到好处。
你倒是有心。蓝盛飞淡淡道,连婳儿不喜姜味都记得。
顾晏秋耳根微红:小姐在江南时,每次用膳都要先把姜丝挑净...话到一半突然噤声,意识到失言。有结结巴巴的不充了一句:令爱在江南时,常与晚辈说起家乡风味。
蓝盛飞执筷的手微微一顿。这些细节,若非婳君亲口所说,外人绝无可能知晓。老将军抬眼看向顾晏秋,发现年轻人正专注地将鱼腹最嫩的那块肉剔去细刺,动作熟稔得仿佛做过千百次——而那正是婳君最爱吃的部位。
蓝盛飞目光如炬地盯着顾宴秋:老夫倒想听听,你与婳君是如何相识的?
顾晏秋微微一愣,眼中浮现追忆之色:三年前,晚辈随叔父刚从京城做生意回来。那日想去墨韵斋添置些笔墨,路过街角时,看见一位姑娘独自坐在青石阶上抹泪。晚辈本不想唐突,却又于心不忍,便将刚从京城带回的蜜饯果子都捧给了令爱。
蓝婳君在睡梦中隐约听见外间有人说话,其中分明是爹爹的声音。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随手抓起一件藕荷色外衫披在肩上,赤着脚就往外走。
推开房门时,她正听见顾晏秋温润的声音:...将蜜饯果子捧给令爱。
顾晏秋!蓝婳君羞恼地喊出声,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软糯。
厅中两人同时回头。烛光下,她散着青丝,赤足踩在青砖地上,怀里还抱着个绣着木兰花的小枕头。这副模样让顾晏秋手中的茶盏一声掉在桌上。
蓝盛飞看着女儿光着的脚丫,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成何体统!
爹爹...蓝婳君这才彻底清醒,慌忙把脚往裙摆里藏,我、我听见您的声音...
顾晏秋已经脱下自己的外袍铺在地上:小姐当心着凉。
蓝盛飞看着年轻人这个自然而然的动作,又瞥见女儿瞬间涨红的脸,突然觉得手里的茶不香了。他重重放下茶盏:婳儿,回屋把鞋袜穿好再出来!
蓝婳君吐了吐舌头,转身时却悄悄把顾晏秋的外袍踢到了一旁——这个小心思被两个男人同时看在眼里。顾晏秋忍笑低头,蓝盛飞则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
蓝婳君匆匆回房后,屋内一时陷入微妙的沉默。蓝盛飞盯着地上那件被的外袍,冷哼一声:顾公子倒是殷勤。
顾晏秋不卑不亢地拾起衣袍:“晚辈只是见不得小姐受寒。”
蓝盛飞这才惊觉,眼前这两个年轻人之间,竟藏着如此多的默契与熟稔——自己不在婳儿身边时,他们究竟有过多少这样的朝夕相处?
蓝盛飞的心头涌起一阵酸涩。这十年来,他在边关写了几十封家书,可婳儿的回信却寥寥无几。原以为是女儿不擅笔墨,如今想来那些缺席的信笺,怕是都被陈家人压了箱底。
这时,蓝婳君已穿戴整齐回到厅中。她换上顾晏秋早已为她准备好的青色衣裙,发间只簪了一支木簪,衬得整个人清丽脱俗。
爹爹,她轻巧地走到两人中间,您别为难晏秋哥哥。说着自然地接过顾晏秋手中的茶壶,为父亲续茶。
蓝盛飞看着女儿行云流水般的动作,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婳儿,你...
将军,顾晏秋突然正色道,晚辈斗胆,想向您求娶婳君。
的一声,蓝盛飞手中的茶盏应声而碎。老将军缓缓起身,铁甲铮铮作响:你再说一遍?
蓝婳君急忙挡在顾晏秋身前:爹爹!
让开!蓝盛飞怒喝一声,地拔出佩刀,寒光直刺顾晏秋心口。:“老夫养了十几年的闺女,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如今倒叫你个小子,三言两语就哄了去!”
蓝婳君闪身挡在顾晏秋面前,像只护崽的雀儿:爹爹,您有话好说,请不要伤害他。
就在这时,一只有力的手突然将蓝婳君轻轻推开。顾晏秋挺身上前,竟用自己的胸膛抵住了刀刃:“将军莫要冲动,”他声音平静的可怕:“若您实在不愿成全,晚辈不强求。晚辈现在确实配不上令爱,但晚辈这些年虽随叔父行商,在姑苏置办的每一处产业,都是清清白白的买卖。”
顾晏秋说着,往后退了半步,拱手一礼:将军且在此稍候片刻。
他转身走向内室,脚步略显急促。蓝婳君注意到他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湿了一片,在晨光中泛着微光。父亲那把寒铁打造的佩刀,方才离他的心口不过寸许。即使如此,他竟然能够淡然的为自己辩解。
屋内传来翻动的轻响,片刻后顾晏秋捧着一个紫檀木匣走了出来。
这是......蓝盛飞眯起眼睛。
顾晏秋将木匣置于案几之上,指尖在锁扣处轻轻一按。匣盖开启的瞬间,一股淡淡的沉香气味飘散开来。
他从匣子中取出一叠地契,双手呈上:这是姑苏城三间铺面,杭州两处茶庄,还有姑苏城的一座宅院。虽比不上将军府显赫,但足够让婳君衣食无忧。
蓝盛飞淡淡的扫了一眼:你以为几处产业就能换我女儿?
晚辈不敢。这些只是证明,晚辈并非空口白话之人。他顿了顿又道:“说来惭愧,晚辈虽是相府血脉,却不过是父亲一时兴起留下的庶子。自幼在偏院长大,连族学都不得入,只能躲在屏风后偷听夫子讲课。
他苦笑着抬起头,眼中却不见半分怨怼:母亲生前常说,人这一生,贵在自立。所以晚辈十岁起就跟着账房先生学算筹,十三岁便能帮着打理铺面。
相府的门楣再高,顾晏秋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也不及自己挣来的体面。这些年走南闯北,晚辈虽吃了些苦头,倒也明白了何为君子自强的道理。
所以...蓝盛飞意味深长地问,你就甘心做个商贾?他在试探。
顾晏秋从容地又为蓝盛飞续了一杯热茶,见蓝盛飞接过茶杯,才又道:将军,民生百业,何分贵贱?晚辈虽无官职,但能保证经手的每一匹绢、每一斤茶都对得起良心。他抬眼直视蓝盛飞,就像将军镇守边关,护的是疆土;我们行商走货,护的是民生。各尽其责罢了。
“但晚辈是真心喜欢婳君,”顾晏秋一脸认真道:“晚辈承认,婳儿相貌出众,初见时确实令人惊艳,可真正让晚辈倾心的,是她这个人。”
蓝婳君站在一旁,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她望着顾晏秋挺直的背影,忽然惊觉——这个总是默默守在她身后的男子,早已成为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存在。
记得十三岁那年的上元节,江南的雪下得格外早。
偏院的石阶覆着薄霜,蓝婳君裹紧半旧的棉袄,望着天边渐次亮起的灯火。这是父亲戍边的第八个年头,已经连续三年没有回来看过她了,连说好的家书也都没寄来一封。
那夜陈府张灯结彩,连最末等的粗使丫鬟都得了赏钱去看灯会。
唯独她被勒令留在府中。
表姐陈悦还给她偏院的门落了锁。
偏院的青石地砖沁着初春的寒意,她抱膝坐在廊下,望着远处天际炸开的烟火,将小脸埋在臂弯里。
姑娘别恼,小翠将暖炉塞进蓝婳君手里,故意把话说得响亮,咱们在院里赏月,比外头人挤人强多了!待脚步声远去,小丫头才咬着耳朵道:奴婢方才瞧见顾公子在墙角转悠呢。
话音未落,墙头梅枝忽然簌簌作响。抬头望去,墙头那株老梅的枝桠正剧烈摇晃,紧接着就是的闷响——顾晏秋抱着两盏花灯,结结实实摔在了她面前的草丛里。
小翠突然发了个哈欠,道:“小姐,奴婢困了,就先回屋眠一会儿。”
小姐别嚷!顾晏秋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月白袍子沾满草屑,发冠都歪了,我、我路过看见灯市热闹...
话未说完,墙外传来小厮焦急的喊声:公子!您翻人家姑娘院子做什么!
蓝婳君笑出声来,忙用袖子掩住嘴。顾晏秋耳根通红,把其中一盏兔子灯往她手里塞:这灯...这灯是摊主非要送的。
那兔子灯做得实在拙劣,左耳比右耳长了半寸,糊的棉纸也皱皱巴巴。可烛光透过薄纸映在她掌心,却是在江南数年来,最暖的温度。
“他们都去看戏了。”蓝婳君突然鼻子一酸。
顾晏秋的呼吸忽然一滞。他看见少女低垂的睫毛上挂着细碎的水光,像晨露中的蝶翼般轻轻颤抖。你想看戏?他声音不自觉地放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蓝婳君点了点头,一滴泪珠倏然坠落,在月白色的裙裾上洇开深色的圆点。她慌忙去擦,却不料更多的泪水夺眶而出,我、我只是......
不哭了,婳儿。他用袖子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痕,指尖温暖干燥,我带你去。
他俯身靠近,在蓝婳君还未反应过来时,一手穿过她的膝弯,一手揽住她的肩背,竟将她整个人打横抱起。
蓝婳君惊呼出声,本能地攥紧了他的前襟。少年胸膛的温度透过衣料传来,带着淡淡的松木香。她慌乱抬眸,正对上顾晏秋含笑的眼——那眼底映着月色,像是盛了一泓清泉。
抱紧了。他低声叮嘱,声音里带着几分促狭。话音未落,忽地纵身跃起,靴尖轻点梅枝,带着她轻盈地翻过了高墙。
夜风迎面扑来,蓝婳君下意识闭上眼睛,只听见耳边顾晏秋的心跳声又快又稳。待她再睁眼时,整个姑苏城的灯火如星河般在脚下铺展开来。远处戏台的锣鼓声隐约可闻,街巷间飘来糖人和蜜饯的甜香。
抓紧了。顾晏秋将她往上托了托,几个起落间便带着她穿过几条幽暗的巷子。蓝婳君只觉得耳边风声呼啸,眼前的景色飞速变换,最后停在一处挂着红灯笼的戏楼后巷。
顾晏秋变戏法似的从袖中取出两张戏票,朝她眨眨眼:二楼雅座,正好能看清全场。
戏台上正演着《牡丹亭》,杜丽娘的水袖舞得如烟似雾。蓝婳君看得入神,不觉间已靠在顾晏秋肩头。少年身子一僵,随即小心翼翼地调整姿势,让她靠得更舒服些。
柳梦梅要出场了。他轻声提醒,顺手将剥好的松子仁放在她掌心。蓝婳君这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备好了她最爱吃的零嘴,连茶水都是她惯喝的茉莉香片。
戏至三更,远处传来打更的梆子声。顾晏秋看了看天色,轻声道:该回去了。回程时他特意绕到长街,给她买了盏会转的走马灯。灯影里的小人儿骑着马,活像边关的将士。
翻回偏院时,东方已现出鱼肚白。顾晏秋将她轻轻放在廊下,替她拂去鬓角沾的夜露:陈家人该起了,我得走了。
蓝婳君攥着走马灯的竹柄,忽然拉住他的衣袖:明年...
明年一定。他反手握住她的指尖,又很快松开,不止明年。
晨光中,少年翻墙而去的背影渐渐模糊。蓝婳君站在廊下,直到再也看不见那片月白衣角,才发觉掌心还留着他塞的一包松子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