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那一口心头血喷出,身子便软了下去,直挺挺地向后倒。
“重八!”
“父皇!”
“爹!”
马皇后、朱标和朱棣三人同时惊呼,手忙脚乱地冲上去,总算是在朱元璋后脑勺着地前扶住了他。
可即便是昏了过去,朱元璋的眉头依旧拧在一起,脸上满是痛苦和狰狞,嘴里还在无意识地呢喃着。
“柏儿……咱的柏儿……”
马皇后的眼泪当场就下来了,一边用袖子擦拭着朱元璋嘴角的血迹,一边哭着喊他的名字。
“重八,你醒醒!你可别吓我啊!”
朱标也是脸色煞白,急忙掐住朱元璋的人中,声音都带着颤抖。
“父皇!您醒醒!”
朱棣站在一旁,看着那片火海的画面,又看看昏迷的父亲,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他跟十二弟朱柏的关系最好。
朱柏能文能武,一手好弓马,一手好诗词,性子虽然刚烈,但为人最是赤诚。
他怎么也无法接受,自己那个意气风发的弟弟,最后会落得个阖宫自焚的下场。
整个场面乱成一团,只有时靖还算冷静。
他轻轻一挥手,那片燃烧着湘王府的惨烈画面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温和的白光。
“诸位,先别急。”
时靖开口了。
“皇上只是一时急火攻心,气血上涌,并无大碍。”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依旧混乱的众人,提议道。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先移步到别院,让皇上好生歇息一下。”
朱标这才反应过来,连忙点头。
“对对对,快,快传太医!扶父皇去暖阁!”
一群人七手八脚,将朱元璋抬进了不远处的一座皇家别院。
太医很快就赶来了,一番施针诊脉之后,总算是让朱元璋悠悠转醒。
他睁开眼,眼神还有些迷茫,但口中喊出的第一个名字,依旧是那个让他痛彻心扉的儿子。
“柏儿……咱的柏儿……在哪儿……”
“重八,你醒了!”
马皇后一直守在床边,见他醒来,喜极而泣,紧紧握住他的手。
“柏儿好好的!他现在就在他的封地,好好的呢!”
她急切地解释着,声音里带着安抚的意味。
“你刚才看到的,那都是还没发生的事!是假的!柏儿现在还好端端地活着呢!”
“没发生?”
朱元璋的眼神慢慢聚焦,他转头看着马皇后,又看了看围在床边的朱标和朱棣,脑子里乱糟糟的。
那冲天的火光,那凄厉的哭喊,那被烧成灰烬的王府……
一切都那么真实,真实到让他肝胆俱裂。
“真的……还没发生?”他哑着嗓子,又问了一遍。
“真的!”朱标也赶紧凑上来,重重点头,“父皇,十二弟现在正在湘地,前几日还上了奏本,说一切安好呢!”
听到这话,朱元璋紧绷的身体才稍微松弛了一点。
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可那口气还没吐完,滔天的怒火就再次从心底里喷涌而出,直接顶上了天灵盖!
“朱允炆!!!”
他猛地一拍床板,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双目赤红,状若疯虎。
“咱的好大孙!咱的皇太孙!他好得很呐!”
“他这是要干什么?他要把咱的儿子都杀光吗?!”
“削藩?有他这么削藩的吗?!”
朱元璋的声音嘶哑,却充满了暴戾之气,整个寝殿里都回荡着他的咆哮。
“直接把大军开到王府门口,逼着自己的亲叔叔阖宫自焚!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啊!”
朱棣站在一旁,脸色阴沉。
他低声开口,声音里压抑着怒火。
“父皇,或许……或许允炆是觉得我们这些叔叔手握兵权,对他有威胁……”
自古以来,新君登基,最忌惮的就是手握重兵的宗室藩王。
“威胁?”
朱元璋听到这话,气得笑了起来。
“咱的儿子,能有什么威胁?”
“咱给了他们藩地,给了他们兵权,就是让他们给老朱家看守国门的!”
“他们是抵御外敌的屏障,是咱大明朝的柱石!”
“他倒好,外敌还没来,他先把自家的柱石一根根全给拆了!”
朱元璋指着门口的方向,手都在发抖。
“就算要削藩,有的是办法!可以慢慢来,可以一道一道下旨,把兵权收回来!”
“他呢?他选了最蠢最绝的一条路!”
“直接派兵去抓人,去逼人!这是削藩吗?这是在逼着他们造反!这是在把咱的儿子往死路上推!”
朱元璋越说越激动,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站在一旁的朱标,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他的脸色煞白,嘴唇紧紧抿着,垂在身侧的双手,手指因为过度用力,指节都泛起了青白色。
画面里那个逼死亲叔叔的皇帝,是他的儿子。
是他的亲生儿子!
这让他如何自处?
马皇后看着丈夫的怒火,又看看大儿子的痛苦,心中也是五味杂陈。
她转过头,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时靖,轻声问道。
“时先生,老四后来……后来起兵造反,是不是……就是因为允炆这孩子,做得太过分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时靖身上。
时靖点了点头。
“是。”
“建文帝的削藩,是燕王起兵的直接导火索。”
他看着朱棣,眼神里带着几分欣赏。
“而且,不得不说,燕王殿下是真的牛。”
“为了活下去,也为了将来能起事,他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在建文帝派来的使者面前装疯卖傻,吃屎喝尿,在街上跟个疯子一样打滚。”
“这份心性,这份隐忍,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这话一出,朱元璋和朱标都愣住了。
他们看向朱棣,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让他们那个一向高傲、宁折不弯的四儿子、四弟,去装疯,去吃……
这简直无法想象!
朱棣自己也是浑身一震,他设想过自己会反抗,会起兵,但从没想过,自己会用那种方式来保全自身。
那得是多大的屈辱?
时靖没理会众人的震惊,继续说道。
“历史上,藩王造反,几乎没有成功的先例。”
“西汉的七国之乱,西晋的八王之乱,最后都落得个什么下场,想必各位都清楚。”
“唯独燕王殿下,是华夏历史上,唯一一个以藩王身份起兵,最终成功夺取天下的。”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独一份!”
朱元璋的怒火,被这番话浇得稍微冷静了一些。
他不是个纯粹的莽夫,他是个靠着自己一刀一枪打下整个天下的军事天才。
他立刻就抓住了问题的关键。
“不对!”
“这说不通!”
“老四的封地在北平,允炆那小子在应天府!”
“一个在北,一个在南,隔着几千里地呢!”
“他手底下就算有点兵,能有多少?八万?十万?撑死了!”
“咱留给允炆的,是整个大明的朝廷军队!是京城三大营!是遍布全国的卫所!加起来浩浩荡荡五十多万大军!”
“他凭什么能从北平一路打到应天府?!”
“咱朝廷的军队都是吃干饭的吗?!”
“那几十万大军,就算是用人堆,也能把他那点燕山卫给堆死了!他怎么可能赢?!”
这个问题,也是朱标和朱棣想不通的。
是啊。
实力差距太悬殊了。
这根本就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战争。
面对朱元璋的质问,时靖的表情却很平静。
“皇上。”
“您忘了。”
“您为了给您的好圣孙铺平道路,扫清障碍,在您晚年的时候,都干了些什么吗?”
朱元璋猛地一愣。
“咱……咱干了什么?”
“蓝玉,傅友德,冯胜……”
他每说出一个名字,朱元璋的脸色就白一分。
“这些跟着您一起打天下,身经百战,功勋赫赫的宿将名帅,最后都是什么下场?”
“您亲手把大明最能打仗的一批将领,几乎屠戮殆尽。”
“您把刀磨得锋利无比,然后亲手把刀柄递到了您孙子的手上。”
“可您也忘了,您也亲手把这把刀的刀刃,给掰断了。”
时靖的话,让朱元璋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是啊。
蓝玉案,牵连了一万五千多人,朝中宿将,被一扫而空。
他为了让朱允炆那个仁厚的孙子能坐稳皇位,不被这些骄兵悍将威胁,所以举起了屠刀。
他以为自己为孙子扫清了所有障碍。
却没想到,他也亲手拆掉了大明最坚固的城墙!
没有了这些能征善战的老将,朝廷里还剩下谁能领兵?
剩下那些只会纸上谈兵的年轻将领吗?
他们能是久经沙场的朱棣的对手?
朱元璋的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想反驳,却发现无从反驳。
因为时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事实!
“不……不对……”
过了许久,朱元璋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就算……就算没有那些老将,可兵力差距摆在那儿!”
“五十万!那是整整五十万大军!”
“就算让五十万头猪去冲,也能把北平给拱平了!”
“李景隆,那个草包,他手上就捏着朝廷的主力!他为什么会输?!”
朱元璋的脑子飞速运转,他想不通,这里面一定还有他不知道的关键!
他抬起头,血红的眼睛再次看向时靖,带着一丝恳求。
“让咱看看!”
“你让咱继续看下去!”
“咱要亲眼看看,老四到底是怎么打赢的!咱要看看,咱那几十万大军,到底是怎么变成一堆废物的!”
然而,这一次,时靖却摇了摇头。
“皇上。”
“有些事情,看多了,反而会乱了心神。”
“今天发生的事情已经够多了,您需要静一静。”
他看着朱元璋的脸,说道。
“至于燕王殿下为什么能赢。”
“这个问题,还是留给您自己去想吧。”
“您是一代雄主,是这个帝国的开创者,论打仗,没人比您更懂。”
“或许,您自己就能想明白其中的关窍。”
说完,时靖对着朱元璋微微一拱手,便不再言语。
“你!”
朱元璋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
是啊,自己想。
自己怎么想?
他现在脑子里一团浆糊,除了愤怒、悲痛和悔恨,什么都剩不下了。
可时靖就是不给他看。
这感觉,比杀了他还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