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律峰,主殿“铁律殿”。
此殿与外门区域的建筑风格截然不同,并非为了彰显仙家气象,而是纯粹为了营造一种令人心悸的威严与肃穆。通体由一种深沉的玄铁岩砌成,每一块岩石都打磨得冰冷光滑,折射着幽暗的光泽。殿高数丈,内部空间开阔却异常简洁,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唯有四壁之上铭刻着密密麻麻、银钩铁画的宗门戒律条文,字字透着不容置疑的森严气息。大殿穹顶高悬,光线从特殊的角度投入,使得殿内大部分区域都笼罩在一种威严的阴影之中,唯有正前方的高台被一道从穹顶落下的清冷光柱照亮。
高台之上,设有一张宽大的玄铁案桌,案后端坐着三位气息沉凝、面色肃穆的执法长老。居中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一双眼睛却亮如寒星,仿佛能洞穿人心,正是执法堂首席长老之一,刑律长老莫寒山。左右两位长老,一位面色赤红,不怒自威,另一位则眼神锐利如鹰,不断扫视着下方。他们便是今日负责最终裁定赵虎一案的裁决者。
大殿下方,黑压压地站着数十人。除了负责此案调查的韩锋及其麾下执法弟子肃立一旁,还有被特意传唤来的部分外门管事、以及一些作为重要证人的弟子,张铁等人亦在其中。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重压力。林阳站在靠前一些的位置,微微低着头,双手紧握垂在身前,肩膀微微内缩,完美扮演着一个既期待公正裁决又难免惶恐不安的普通外门弟子。
大殿侧后方,一道偏门打开,两名执法弟子用特制的担架将一个人抬了进来,轻轻放在大殿中央的光柱边缘。那人正是赵虎。他此刻的状态比之前在修炼场时更加凄惨,面色是一种死灰般的苍白,嘴唇干裂毫无血色,原本壮硕的身体似乎都萎缩了一圈,瘫软在担架上,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他的眼睛半睁着,眼神涣散无光,充满了巨大的痛苦和更深沉的绝望,偶尔喉咙里会发出一两声模糊不清的、意义不明的嗬嗬声,如同破旧的风箱。修为已然彻底跌落至玄徒境,并且根基尽毁,经脉寸断,即便能侥幸活下来,也永远与武道无缘,甚至比普通凡人还要孱弱。他身上那身代表外门弟子的灰色服饰,此刻沾满污秽和干涸的血迹,更像是一种讽刺。
看到赵虎这般模样,下方不少弟子都下意识地移开目光,或面露不忍,或心生寒意。这就是胡乱服用危险丹药、挑衅宗门规矩的下场?
韩锋踏步上前,来到高台之下,对着三位长老躬身行礼,声音沉稳清晰地开始汇报:“禀三位长老,外门弟子赵虎于昨日公共修炼场当众服用不明丹药,导致自身灵力狂暴反噬,重伤濒死一案,经执法堂详细调查,现已查明。”
他语速平稳,条理分明地将整个事件的调查结果一一陈述:从林阳获得“残缺古方”并尝试炼制失败,到赵虎带人强行抢夺丹药并威胁林阳,再到林阳事后多次向同门警告丹药危险,最后到赵虎不顾劝阻当众服丹自毁。他呈上了所有证人的画押口供、那张漏洞百出的“古丹方”、两颗未服用的危险“废丹”、从林阳住处起获的炼废药渣,以及丹堂执事对丹方丹药的鉴定结论。
所有的证据都清晰无误地指向同一个事实链条。
待韩锋汇报完毕,退至一旁。刑律长老莫寒山缓缓开口,他的声音并不洪亮,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和威严,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涉案弟子林阳。”
林阳身体一颤,仿佛被这声音惊到,连忙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声音带着压抑的紧张:“弟子在。”
“执法堂所查证词、物证,与你此前陈述,可有出入或需要更正之处?”
“回…回长老,并无出入,弟子所言句句属实,所有证据…也都属实。”林阳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像是委屈终于得到了倾听的机会。
莫寒山微微颔首,目光转而落向担架上奄奄一息的赵虎,眼神淡漠,没有任何情绪波动:“赵虎。”
赵虎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涣散的眼神艰难地聚焦了一瞬,喉咙里发出更大的嗬嗬声,似乎想挣扎着说什么,却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只有两行浑浊的泪水从眼角滑落,混合着脸上的污秽,更显凄惨。
莫寒山不再看他,目光扫过全场,最终沉声宣判,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铁钉,砸入地面,也砸入所有在场弟子的心中:
“经查,外门弟子赵虎,恃强凌弱,强抢同门丹药在先;狂妄自负,不听劝阻,擅自服用危险之物在后。其行径,严重违反门规第三条‘不得欺凌同门’、第十七条‘不得巧取豪夺’、第二十五条‘不得私自服用不明药物,危害自身及他人安危’。数罪并罚,本应严惩!”
他的声音略微提高,带着凛然之威:“然,念其已自食恶果,身受重创,修为尽废,武道前途断绝,几近殒命,此乃其咎由自取,已承受远超常规惩戒之苦果。故,执法堂最终裁定如下——”
大殿内落针可闻,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一,剥夺赵虎青云宗外门弟子身份,即刻逐出宗门!其伤势,由宗门赐予最低限度的‘续命散’,吊其性命,遣返其原籍,此后生死祸福,与宗门再无干系!”
“二,外门丹房管事长老赵启明(赵虎叔父),身为长辈,管教不严,纵容侄儿行凶,负有失察之责。罚没其一年宗门供奉,暂停其管事之职三个月,于思过崖面壁悔过!”
“三,外门弟子林阳,私下尝试炼丹,浪费低阶药材,虽情有可原,但亦有不当之处。念其并非故意,且多次警示,事后配合调查,态度诚恳。予以口头训诫,下不为例。”
裁决声音落下,冰冷而公正,不容置疑。
“噗——”担架上的赵虎听到“逐出宗门”四个字,猛地喷出一口暗红的淤血,脑袋一歪,彻底昏死过去。他的人生,已然彻底终结。
而台下众人,心中皆是凛然。这个结果,既严厉又似乎…带着一丝宗门法规之下的“人情味”——赵虎已受天谴,便不再追加肉体惩罚,但其身份被剥夺,彻底成为废人一个;其靠山叔父也受到牵连,损失惨重;而林阳,则仅仅是无关痛痒的口头警告。
这无疑向所有弟子传递了一个清晰无比的信号:宗门规矩大于天!恃强凌弱、自作聪明者,终将自取灭亡!
“弟子…弟子领受训诫,谢长老明察!”林阳适时地深深躬身,声音带着感激和一丝后怕的颤抖,将一个侥幸逃过一劫、并对宗门公正充满感激的弟子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莫寒山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一瞬,看不出喜怒,随即挥袖:“带下去!执行裁决!”
两名执法弟子立刻上前,面无表情地将昏死的赵虎连同担架一起抬起,迅速从侧门离开,他将被直接送往山门外,他的宗门生涯,连同他的武道之梦,于此地,此刻,彻底终结。
“其余人等,散去吧。牢记今日之事,引以为戒!”另一位面色赤红的长老沉声喝道,声如闷雷,在所有弟子心头炸响。
众人如蒙大赦,纷纷躬身行礼,然后小心翼翼地、尽可能安静地退出铁律殿这令人压抑的空间。
直到走出那沉重的大殿大门,来到外面的广场,感受到正常的阳光和空气,许多人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但脸上仍残留着震撼与敬畏。
林阳混在人群中,低着头,快步走着。他的脸上,那副惶恐和感激的表情慢慢褪去,眼神恢复了一片深潭般的平静,甚至掠过一丝极淡的、无人能察觉的冷然。
这场由他亲手编织、引导的风暴,终于按照他预设的轨迹,尘埃落定。
正义得到了伸张?或许吧。
但只有他知道,这所谓的“正义”,不过是更高明的算计下,顺理成章的结果。宗门法规,有时也是最好用的利器之一。
他摸了摸怀中那本几乎被翻烂的《基础灵草图鉴》,嘴角勾起一个无人能见的细微弧度,继续向着外门区域那片简陋的居所走去。
身后,铁律殿的巨大阴影,依旧巍然矗立,沉默地守护着,或者说,冰冷地注视着这座庞大宗门的运转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