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武场的烟尘尚未完全沉降，细碎的砂砾在刺目的阳光下悬浮翻滚，如同苏家此刻破碎一地的颜面。苏正雄那张保养得宜的脸此刻绷得像一张拉满的硬弓，面皮下的肌肉微微抽搐，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屈辱气息。他猛地一甩宽大的锦袖，袖口镶着的金线蟒纹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却狼狈的弧线，卷起地上的尘土，“走！”这个字仿佛是从他紧咬的牙关里硬生生挤出来的，带着金属刮擦般的嘶哑和不容置疑的冰冷，砸在死寂的场地上。他甚至没有再看一眼脸色灰败、被两个护卫死命架住的儿子苏明哲——那件华贵的外袍勉强裹住了他春光乍泄的下身，但衣袍撕裂处裸露的皮肤上沾满的泥污和嘴角未干的血迹，比任何言语都更响亮地宣告着苏家今日的惨败。苏明哲的头颅深深垂下，散乱的头发遮住了他扭曲的面容，只有喉间压抑的、野兽受伤般的呜咽证明他还活着，每一次身体的轻微晃动都引来护卫更用力的搀扶，仿佛他随时会瘫软成一滩烂泥。苏家的年轻子弟们早已没了来时的趾高气扬，一个个面如土色，眼神躲闪，恨不得将头埋进胸口，在无数道林家子弟和仆役投来的、混杂着惊愕、快意与毫不掩饰的讥诮目光中，如同被驱赶的羊群，仓惶地簇拥着他们的家主和少主人，脚步凌乱地退向演武场边缘。来时那气派非凡、鎏金装饰反射着耀眼光芒的车驾，此刻成了讽刺的象征。车夫手忙脚乱地驱赶着有些受惊的角马，车轮碾过林家门槛碎裂的石块，发出刺耳的颠簸声，最终载着无尽的耻辱，消失在长街尽头扬起的、更大的尘烟里。
林震天佝偻的身形依旧挺立在原地，枯瘦的手紧紧拄着那根磨得光滑的乌木拐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看着苏家彻底消失在视线尽头，紧绷的肩背才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随即又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攫住，枯瘦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苍老的面庞涌上病态的潮红。福伯慌忙上前，用苍老的手掌轻轻拍抚着他的后背，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担忧。老人艰难地喘息着，目光却缓缓垂下，落在自己脚边——林阳依旧死死抱着他的小腿，整张脸都埋在他洗得发白的旧袍褶皱里，肩膀还在剧烈地耸动，发出断断续续、抽抽噎噎的呜咽，那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恐惧和委屈，仿佛一只被暴风雨吓坏了、钻进主人怀里寻求庇护的雏鸟。“爷……爷爷……他……他们走了吗？苏大少……他会不会……会不会再来杀我……”林阳的声音闷闷地从布料里传出，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惊魂未定的颤抖，每一个音节都精准地敲打在老人最柔软的心尖上。林震天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酸楚与愤怒交织。他伸出另一只枯槁的手，颤抖着落在孙子沾满尘土和草屑的头发上，动作是前所未有的轻柔，带着迟暮英雄无法庇护至亲的深深无力与痛惜。他张了张嘴，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厉害。目光扫过林阳后背被斗气余波撕裂的衣衫下，那些新鲜渗血的刮痕，又掠过演武场中央那崩塌成一片狼藉、兀自冒着烟尘的巨大石柱废墟。刚才苏明哲那凝聚了玄士五阶全力、足以开碑裂石的“开山掌”，若非诡异到极点的“打偏”，此刻化为肉泥的，就该是自己脚下这个瑟瑟发抖的孙子了！一丝深重的后怕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老人的心脏。然而，在这汹涌的疼惜与庆幸之下，一丝极其微弱、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般的疑惑，悄然泛起——太巧了。苏明哲那等强者，凝聚杀招的关键时刻，怎会如此精准地“失手”？那瞬间斗气的诡异紊乱和反噬，绝非寻常！这疑惑如同细小的冰针，刺入老人疲惫的心神，让他落在林阳头顶的手掌，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他看着孙子依旧沉浸在巨大恐惧中、仿佛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的孱弱模样，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沉沉的、带着无尽疲惫的叹息，将所有的疑虑都强行压回了心底最深处。也许……真的是老天爷开眼，可怜他这不成器的孙儿吧。
人群的嗡鸣声如同潮水般重新涌起，填满了苏家离去后的空白。林家子弟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着，脸上表情各异。有人对着苏家离去的方向啐了一口，低声咒骂着苏家的势利和狠毒；有人则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庆幸着林阳的“好运”；更多的人，目光则在依旧“哭泣”的林阳和那崩塌的石柱废墟之间来回游移，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苏明哲……那可是玄士五阶啊！怎么自己摔得那么惨？”“嘿，你没听阳少爷哭吗？那是苏大少自己用力过猛，斗气岔了气！活该！”“可这也太邪门了……那么大的石柱子啊……”林浩和林峰站在人群边缘，两人脸上的幸灾乐祸早已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惊疑与隐隐不安的复杂神色。林浩死死盯着趴在地上的林阳，又看看那触目惊心的石柱残骸，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只是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拉着林峰，一言不发地挤开人群快步离开了演武场，背影带着几分仓惶。
在演武场最边缘的角落，一顶不起眼的素纱小轿静静地停放在树荫的遮蔽下，仿佛与场中的喧嚣和戏剧性场面完全隔绝。轿帘的素纱轻薄如雾，隐约勾勒出一个端坐的、纤细而挺直的倩影。就在林阳那缕微不可查、冰冷如针的神魂之力精准刺入苏明哲膻中穴，引发其斗气狂暴反噬的刹那，素纱之后，苏沐月那双始终清冷如冰湖、不起波澜的眼眸深处，骤然掠过一丝极其细微、却锐利如电的惊疑！那绝不是斗气的波动！那是一道迥异于场上任何能量形式的、纯粹而凝练的精神涟漪！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虽小，却在那一瞬间清晰地扰乱了苏沐月敏锐的感知。她的瞳孔在素纱的遮掩下骤然收缩，纤长浓密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就在苏明哲招式失控、口喷鲜血、狼狈前扑，衣袍被自身紊乱斗气撕裂的瞬间，苏沐月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冰锥，穿透了弥漫的烟尘和混乱的人群，死死锁定在那个蜷伏在地上、看似吓得魂飞魄散、正连滚带爬扑向林震天的身影——林阳！她的视线仿佛要穿透那层沾满泥土汗水的破烂衣衫，穿透那副涕泪横流、惊恐万状的皮囊，直达内里最隐秘的真相。刚才那道精神涟漪的源头……是他？一个玄徒三阶的废物？这念头荒谬绝伦，却又如同跗骨之蛆，紧紧攫住了她的心神。她看着林阳扑倒在老人脚下，听着他撕心裂肺的哭嚎控诉，看着他身体筛糠般的颤抖——表演堪称完美，将一个被欺凌到极致、侥幸逃生的废物演绎得淋漓尽致。然而，苏沐月的心底，那片常年冰封的湖面下，却第一次掀起了怀疑的波澜。太“完美”了，完美得……像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尤其是在那道诡异的精神涟漪之后！她清冷的眸光在林阳身上停留了最后一瞬，那目光复杂到了极点，包含了审视、惊疑，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冰冷的探究。然后，她没有任何言语，甚至没有对身边同样惊愕的侍女示意，只是极其轻微地抬了抬素白如雪的纤指。素纱小轿如同来时般悄无声息地动了，在两名青衣侍女的推动下，轻盈地滑过地面散落的碎石和尘土，迅速离开了这片混乱的演武场。轿帘拂过地面细微的尘埃，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有空气中似乎残留着一缕极淡的、如同雪后初霁般的清冷幽香，以及素纱之后，那双已然将“林阳”这个名字牢牢刻印在冰冷心湖之上的深邃眼眸。怀疑的种子，已在无声无息间悄然种下。
演武场终于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林震天压抑的咳嗽声和林阳断断续续的抽噎。福伯看着几乎虚脱的老主人和“惊吓过度”的少爷，满是皱纹的脸上写满了忧虑。“老爷，先……先扶少爷回房歇息吧？阳少爷怕是吓坏了……”林震天沉重地点点头，又咳嗽了几声，才哑着嗓子对脚下的人道：“阳儿……起来吧，他们……走了。”林阳像是被这声音惊动，猛地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糊着尘土和草屑，眼睛红肿，眼神涣散而惊恐，仿佛刚从噩梦中惊醒。“走……走了？”他声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和不确定，身体依旧下意识地紧紧抓着爷爷的袍角，“爷爷……我……我腿软……站不起来……”林震天看着孙子这副模样，心中最后那一丝疑虑也被更深的心疼淹没。他示意福伯帮忙，两人一左一右，几乎是半架半拖着将“腿软”的林阳从地上搀扶起来。林阳的身体依旧在细微地颤抖，脚步虚浮无力，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整个人的重量都倚在爷爷和福伯身上，脑袋无力地耷拉着，散乱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留下一个沾满污迹、写满“脆弱”和“惊吓”的侧脸轮廓。他们就这样缓慢地、沉默地穿过林府破败的回廊。廊柱的朱漆早已剥落，露出里面腐朽的木质；庭院里的花草也因缺乏打理而显得蔫头耷脑，处处透着衰败的气息。阳光透过回廊的缝隙，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更添几分萧索。偶尔有路过的旁系子弟或仆役远远看见，投来的目光各异，有同情，有漠然，也有一闪而过的鄙夷。林阳仿佛对外界的一切都失去了感知，只是机械地被搀扶着，偶尔从喉咙深处发出一两声压抑的抽噎，像只受伤的小兽。直到那扇位于林府最偏僻角落、吱呀作响的破旧木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界所有或明或暗的视线和声音。
昏暗的小屋内，只有几缕天光从窄小的窗户挤进来，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投下几块惨淡的光斑。福伯小心翼翼地将“虚弱”的林阳扶到那张仅铺着薄薄草席、一动就嘎吱作响的木板床边坐下，又低声安慰了几句，才在林震天疲惫而复杂的目光示意下，躬身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木门合拢的轻响，仿佛是一个开关。屋内瞬间陷入一片近乎绝对的死寂。林阳依旧保持着那个垂头丧气、双肩塌陷的姿势，像一尊失去所有支撑的泥塑。几息之后，那细微的、象征恐惧的颤抖停止了。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那张被尘土、泪痕和草屑糊得一塌糊涂的脸上，所有的惊恐、茫然、脆弱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抹去，消失得无影无踪。散乱发丝下露出的那双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如同浸透了寒潭之水的黑曜石，冰冷、锐利，深不见底。哪里还有半分怯懦与恐惧的影子？他抬起手，动作干脆利落，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弃，用同样沾着泥污的袖口，狠狠抹过脸颊，将那些象征“废物”的痕迹粗暴地擦去，露出底下虽然苍白却线条清晰、紧绷如弓的面容。然后，他摊开了那只一直紧握成拳、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的左手。掌心躺着两颗灰扑扑、表面坑洼不平、散发着一股混合着焦糊与苦涩怪味的药丸——伪装丹。其中一颗的边缘，因为刚才在演武场上死死攥拳，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已被汗水和微量的血丝浸湿，有些软化和变形。林阳的目光落在这两颗小小的药丸上，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冰冷而疲惫的弧度。成了。
他拿起那颗相对完好的伪装丹，毫不犹豫地丢入口中，用臼齿狠狠碾碎。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如同烧焦的树皮混合着陈年苦胆的霸道味道在口腔里炸开，瞬间压下了喉间那丝因魂力透支而隐隐翻涌的血腥气。他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早已习惯了这种自虐般的滋味，只是喉结滚动，将那股苦涩至极的混合物咽了下去。随着药力的化开，他体内那刚刚突破至玄士一阶、还未来得及稳固的斗之气旋，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强行压缩、束缚，原本活跃奔涌的灵力波动迅速跌落、沉寂，最终稳稳地停留在玄徒三阶那微弱而平庸的层次，完美地掩盖了所有真实的底牌。
做完这一切，林阳才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紧绷如弦的身体松懈下来，一股强烈的眩晕感和经脉深处传来的、如同无数细针攒刺的酸痛瞬间席卷全身，那是魂力被《玄天秘录》的“灵犀扰”几乎彻底抽干的后遗症。他闭上眼，背脊重重靠上身后冰冷粗糙的土墙，感受着那坚硬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衫刺入皮肤。脑海中，演武场上每一个细节如同走马灯般飞速掠过——苏明哲被言语挑拨到极致的暴怒，开山掌凝聚时那狂暴的能量轨迹，魂针精准刺入膻中穴那一刹那的微妙手感，力量节点被巧妙拨动时引发的连锁反应，石柱崩塌的轰鸣，衣袍撕裂的脆响，以及那春光乍泄后满场的死寂与苏家众人铁青的脸色……代价是沉重的，识海如同被掏空般隐隐作痛，经脉也因强行运转秘术而传来阵阵刺痛。但这一切……值得！
苏家的脸面今日算是彻底砸在林家的地上了，退婚之事短期内绝无可能再提，林家在青阳城衰败的颓势，至少赢得了一丝喘息之机。苏明哲这个心高气傲的草包，经此一役，恐怕会成为整个青阳城茶余饭后最大的笑柄，道心受损，修为停滞都算轻的。更重要的是，苏沐月……那个素纱后一闪而过的、冰冷而惊疑的目光。林阳的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了些。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并且是在最不可能的地方。这颗种子会如何生长？它最终会指向何方？林阳不知道，但他知道，这比直接暴露自己更有趣，也更危险。这仅仅是开始。接下来，苏家内部怕是要因今日之辱和可能的“意外发现”掀起波澜，而蛰伏在暗处、一直觊觎林家最后一点根基的李家……林阳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土墙上粗糙的颗粒，感受着指腹传来的微凉与刺痛。那条毒蛇，看到苏家吃了这么大一个亏，看到林家似乎走了“狗屎运”侥幸过关，恐怕会更加按捺不住，獠牙会露得更快、更毒吧？
他需要时间。需要时间消化这场胜利的余波，需要时间恢复枯竭的魂力，更需要时间……变得更强！玄士一阶，在这盘步步杀机的棋局里，还是太弱了！爷爷那压抑的咳嗽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那旧伤需要珍贵的药材，林家的产业被步步蚕食需要破局，李家的阴谋需要粉碎……而这一切，都需要力量！绝对的力量！足以碾碎一切阻碍、守护至亲、让所有轻贱他林阳的人付出代价的力量！林阳缓缓睁开眼，那双在昏暗中如同寒星般的眸子里，燃烧着冰冷而炽烈的火焰。演武场上那个只会哭嚎的废物已经消失，此刻倚靠在破屋阴影里的，是一个褪去所有伪装、心硬如铁、目光如刀的猎手。他舔了舔齿间残留的伪装丹那深入骨髓的苦涩余味，那味道混着铁锈般的血腥气，像是一剂淬毒的良药，提醒着他前路的艰险与决绝。窗外，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沉入远山，浓重的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无声无息地吞噬了整个青阳城。林府深处，隐约又传来几声压抑而沉闷的咳嗽，断断续续，如同风中残烛。林阳静静地听着，靠在冰冷的土墙上，藏在袖中的手，缓缓握紧，指节发出轻微的、如同金石摩擦般的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