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府朱漆大门上那三道玄铁封条在暮色中泛着冷硬的幽光,如同三条勒进骨肉的耻辱枷锁,将昔日车水马龙的朱雀大街旺铺彻底钉死在死寂里。门缝里透出的不再是绸缎的流光与脂粉的甜香,而是尘埃与霉变混合的腐朽气息,几张被风雨撕烂的城主府申饬文书残片黏在石阶上,被往来行人有意无意地踩踏,墨迹早已模糊成肮脏的污痕。
府内更是愁云惨雾,账房内烛火通宵达旦,算盘珠子拨动的声响带着一种濒临断裂的急促,老账房枯瘦的手指颤抖着划过账册上刺眼的赤字,最终停在“罚金:三十万下品灵石”那行墨字上,喉头滚动,发出一声沉重如石的叹息。库房钥匙串在苏正雄腰间叮当作响,却沉重得压弯了他的脊梁,他推开沉重的库门,昔日充盈着灵材宝药、玄兵利器的空间如今空荡得能听见脚步的回音,仅剩的几箱下品灵石孤零零地堆在角落,像几块即将熄灭的灰烬。
几个旁系子弟缩在回廊暗处低声抱怨,声音如同毒蛇的嘶鸣钻进苏沐月的耳中:“三家日进斗金的铺面没了,半年的流水当罚金!家主这些年攒下的家底……怕是掏空了吧?”“掏空?我看是倒欠!听说连给族中子弟下月发放的淬体药钱都支不出了!”“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碰那‘燃血散’!现在倒好,全城都在看苏家笑话!”抱怨声在苏沐月清冷的眸光扫过时戛然而止,化作几道躲闪的视线,但那怨毒与恐慌却如同实质的寒气,在雕梁画栋的庭院里弥漫不散。
议事厅沉重的紫檀木门被推开时,沉闷的声响如同敲在每个人心头的丧钟。厅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那股凝滞的压抑。长老们分坐两侧,脸色或铁青,或灰败,或焦躁,空气里弥漫着上好灵茶也压不住的苦涩。
苏正雄坐在上首家主位上,曾经威严的面容此刻沟壑纵横,眼袋浮肿,浑浊的目光扫过下首众人,最终落在身侧长子的脸上——苏沐风,这位苏家名义上的继承人,此刻正低垂着头,指尖神经质地捻着袖口繁复的银线刺绣,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在烛光下闪着微光。
当苏正雄嘶哑着嗓子,将家族库藏几近枯竭、流动资金彻底断链的残酷现实和盘托出时,苏沐风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头垂得更低,仿佛要将自己缩进那身华贵的锦袍里,躲避那足以压垮脊梁的责任。
三长老苏洪,这位须发皆白、掌管家族庶务多年的保守派支柱,猛地将手中镶银的紫檀拐杖重重顿地,沉闷的撞击声在死寂的大厅里炸开:“变卖祖产?沐月丫头,你疯了不成!”他枯瘦的手指因用力而青筋毕露,指向苏沐月,声音带着被冒犯的震怒,“城外那三处田庄,是苏家立足青阳城的根基!是先祖血汗换来的基业!是留给子孙后代的退路!如今家族遭逢大难,正该韬光养晦,收缩势力,休养生息!你竟要变卖根基去填那个无底洞般的秘境?那是九死一生的绝地!多少斗王、斗皇都埋骨其中!你这是要将苏家最后的元气也彻底葬送!是嫌苏家倒得不够快吗?”他胸膛剧烈起伏,浑浊的老眼死死瞪着苏沐月,仿佛在看一个要将苏家拖入万劫不复的疯子。
苏沐月脊背挺得笔直,如一株风雪中孤傲的寒梅。她迎着三长老几乎喷火的目光,清冽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的冰冷力量,字字清晰砸在每个人心头:“韬光养晦?三长老,苏家还有多少‘光’可韬?还有多少‘晦’可养?”她目光缓缓扫过在座每一位长老,掠过父亲疲惫的脸,兄长躲闪的眼,“城主府罚没三家最赚钱的铺面,是斩断了苏家的财源;上缴半年收入的罚金,是抽干了苏家的血脉;那一纸申饬文书贴遍全城,更是将苏家百年声望踩进了泥里!休养生息?靠什么休?靠什么养?靠库房里那几箱下品灵石,支撑偌大苏府的开销?靠变卖库中剩余那些中看不中用的摆设,填补日渐亏空的窟窿?”
她嘴角勾起一丝冰凉的弧度,带着洞察一切的残酷,“坐吃山空!不出三月,苏家子弟的月例将无钱可发,依附于苏家的护卫、仆役将人心离散,往日交好的盟友将避之唯恐不及!那时,苏家才真正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深渊已在脚下,不搏,便是粉身碎骨!”
她猛地踏前一步,目光灼灼如寒星,“落霞秘境,是凶险,更是苏家唯一能翻身的契机!那里面,有上古遗落的灵药,一株足以抵得上三家铺面一年的利润!有前人遗留的功法传承,一部便可造就一位家族支柱!甚至有能助人突破瓶颈、脱胎换骨的天地奇珍!这些,才是苏家重振声威、洗刷耻辱的希望!与其守着注定枯竭的祖产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赌一线生机!这险,我苏沐月愿担!这责,我苏沐月来负!变卖田庄所得资金,将全部用于采购金刚符、疾风靴、高阶解毒丹药!家族库藏开放,凡玄士五阶以上子弟,皆可申请加入探索小队,由我亲自带队入秘境,为家族,寻一个未来!”
“胡闹!”苏洪须发戟张,拐杖几乎要戳到苏沐月鼻尖,“你担?你负?你拿什么担?拿什么负!秘境之中步步杀机,你带几个玄士进去,就是给妖兽送口粮!给其他势力当垫脚石!苏家最后的精锐若折在里面,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家主!你难道就眼睁睁看着这丫头把苏家拖入死地?”他将矛头转向苏正雄,声音悲愤。
苏正雄脸色变幻不定,目光在女儿决绝的脸庞和长老们焦灼、质疑的面孔间游移,喉结滚动,却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他何尝不知家族已到悬崖边缘?可那秘境……想起古籍中记载的恐怖兽潮、诡谲空间裂缝、杀人夺宝的残酷,他便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苏沐月不再看三长老,目光直视父亲,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父亲!诸位长老!你们以为,苏家还有退路吗?城主府重罚之后,苏家已成青阳城众矢之的!李家覆灭留下的产业,多少双眼睛盯着?林家刚得补偿,根基未稳,尚不足惧!可周家呢?吴家呢?还有那些虎视眈眈的佣兵团!他们难道会坐视苏家喘息?落霞秘境开启在即,正是各方势力重新洗牌之时!苏家若缺席这场盛宴,便是主动放弃争夺资源的资格!待其他势力满载而归,实力大涨之时,便是他们联手瓜分苏家残存产业之日!到那时,别说三处田庄,就是这苏府祖宅,恐怕也保不住!”
她的话语如同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剖开了众人心中那层侥幸的薄纱,露出血淋淋的现实。厅内死寂一片,连三长老苏洪的喘息都粗重了几分,张了张嘴,却哑口无言。
苏沐月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声音转为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并非鲁莽送死。此行,只带最精锐的六人小队。苏烈,玄士七阶巅峰,土系防御强悍;苏影,玄士六阶,身法诡秘,擅长探查;苏灵,虽只玄士五阶,但精通药理,可辨百草,避瘴毒……这些人,都是族中经历过生死搏杀的好手,非温室花朵。采购的物资,也非盲目堆砌,金刚符主防御,疾风靴增机变,高阶解毒丹克秘境瘴毒,每一枚灵石都要用在刀刃上!秘境凶险,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但险中求存,本就是修士宿命!苏家要活,就不能再抱着祖宗的牌位等死!这险,必须冒!”
她最后的目光,带着孤狼般的狠厉与玉石俱焚的决然,死死钉在父亲苏正雄的眼底。苏正雄看着女儿那张酷似亡妻、此刻却布满坚毅甚至一丝疯狂的脸,看着那双燃烧着冰焰、仿佛要将一切阻碍焚尽的眸子,又想起白日里经过那三家被封铺面时,路人指指点点的讥诮眼神,一股混合着绝望、羞愧与最后一丝不甘的火焰猛地窜上心头。
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近乎赌徒的疯狂,干裂的嘴唇翕动,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仿佛用尽全身力气的嘶吼:“……便依沐月所言!变卖田庄!开放库藏!苏家……赌了!”
夜色如墨,苏府深处那座属于苏沐月的僻静小院却灯火未熄。窗纸上映着她伏案疾书的剪影,孤高清冷。桌案上,堆积着高价收购来的、关于落霞山脉地理、妖兽分布、秘境入口可能出现方位的残缺典籍与模糊记忆碎片。
烛火跳跃,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明灭的光影。她纤细却有力的手指划过一张泛黄的兽皮地图,上面用朱砂潦草地勾勒着落霞山脉的轮廓,几个被反复圈点的区域墨迹深重。旁边摊开的一本残破笔记上,记载着百年前一位侥幸逃出秘境的佣兵队长的呓语:“……入口非定……霞光所指……雾锁千峰……有翼蛇盘踞……毒沼百里……中心区域……霞光如血……威压如狱……”字迹潦草扭曲,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恐惧。
苏沐月秀眉微蹙,指尖无意识地点着“毒沼百里”四字,脑海中飞速计算着高阶解毒丹的需求量。窗外,隐约传来远处库房方向搬抬物资的沉重声响和管事低沉的催促,那是变卖田庄换来的第一批资源正在连夜清点入库。她置若罔闻,全部心神都沉浸在眼前的凶险迷局中。
笔尖蘸饱浓墨,在一张素白宣纸上落下一个个名字:苏烈、苏影、苏灵……每一个名字背后,都代表着一份沉重的责任与一条鲜活的生命。她停笔,目光落在最后一个名字上,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窗外夜风吹过庭院中的老树,枝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无数窃窃私语。苏沐月抬起头,望向窗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眸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屋宇与城墙,投向那在夜色中蛰伏的落霞山脉。山脉深处,那未知的秘境如同一个巨大的、择人而噬的漩涡,散发着诱人而致命的幽光。
家族的存亡,数百人的命运,此刻都系于她一人之肩。她缓缓抬手,指尖拂过冰凉的窗棂,那触感让她想起白日里在城中“偶遇”林阳时,他玩世不恭的笑容下,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那个将苏家拖入泥沼的执棋者,此刻是否也在某个角落,为那秘境摩拳擦掌?
一丝冰冷的战栗顺着脊椎蔓延,却又被更强烈的、破釜沉舟的决心压了下去。无论前路是深渊还是坦途,她苏沐月,都已无路可退。烛火噼啪一声轻响,映得她眼底那簇冰焰,燃烧得更加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