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思凝的目光再次落在杜月绮身上。那女子身段妖娆,眉眼间自带一股浑然天成的媚意,一颦一笑,皆是风情。
此刻她正与柳清沅低声说着什么,举止亲昵,言笑晏晏,哪里有半点下人的拘谨?
分明就是个被主子宠惯了的。
一个能写出那般清高诗句的世家公子,身边却带着如此一个尤物,这......
郑思凝的心又往下沉了几分。
她素来看不上那些沉湎女色的男子,觉得那是心志不坚、品行不端的表现。
这秋诚,莫非也是个徒有其表的风流种子?
可转念一想,又觉不对。
自古道,美女配英雄。
若那秋诚当真是人中龙凤,身边有绝色女子相伴,似乎也并非不可理喻。
反倒是柳承嗣那样的蠢物,身边围绕的,才尽是些庸脂俗粉。
或许,是自己想错了?
一个人的才华与风骨,又岂能单从他身边侍女的样貌来断定?
郑思凝的内心,一时天人交战。
理智告诉她,这桩与柳家的婚事已是板上钉钉,再无转圜余地。
可情感上,那份对未来夫婿的憧憬与对柳承嗣的厌恶,却又让她不甘就此认命。
她看着对面愁眉不展的柳清沅,在杜月绮三言两语的宽慰下,神色竟渐渐舒缓开来。
郑思凝心中一动。这侍女不仅貌美,言辞间似乎也颇有章法,能于无形中化解人心防备。
能调教出这等人物,那位秋世子,怕也不是个简单角色。
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猛地划过她的脑海。
眼下这局面,看似死水一潭,实则......未必没有破局之法。
父亲要的是郑家的安稳与前程,柳家要的是官府的庇护与更高的门第。
这场联姻,说到底不过是一场交易。
可若是,能有一棵比柳家更粗壮、更可靠的大树出现呢?
成国公府!
这个念头一出,便如疯长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了郑思凝的整个心神。
柳承嗣那个蠢货,自己是绝计不能嫁的。
父亲那里一时说不通,可若是能让父亲看到一个更好的选择,一个能给郑家带来更大利益的选择,他未必不会动心。
而秋诚,便是那个唯一的变数。
只是,此人究竟是龙是虫,尚在两说之间。
若他真是个绣花枕头,那一切休提。
可他若真如诗中所言,是个胸怀丘壑的,那......
不行,我须得亲自试他一试。
郑思凝捏着茶杯的手指,不自觉地紧了紧。
左右这桩婚事已让她没了退路,倒不如放手一搏。
考校一番这秋诚的才学、人品与城府。
若他当真是个值得托付之人,便设法让他助自己一臂之力,将柳承嗣那个废物彻底踢开!
想到此处,郑思承那双原本有些黯淡的明眸之中,重新燃起了一点光亮。
她放下茶杯,端正了坐姿,原本笼罩在眉宇间的愁云悄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静而坚定的审视。
她再次看向杜月绮,目光中已没了先前的鄙夷,反而多了几分探究。
或许,这位妩媚的侍女,便是考核那位秋世子的第一道题目。
......
前厅之内,酒酣耳热,气氛已至顶点。
洛都知府郑竹显然是此中老手,调度场面的本事炉火纯青。
他先是借着宣布女儿婚事的由头,将气氛推向一个高潮,而后便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了今日真正的贵客——秋诚。
“秋世子......”郑竹端着酒杯,满面红光地离席而来,声音洪亮,“秋世子远来是客,又恰逢我洛都秋色最盛之时,不知对这东都风物,可有什么观感?”
这话问得看似随意,实则是在考校秋诚的见识。
在座的皆是洛都地界有头有脸的人物,若是秋诚答得空泛,便会让人觉得他腹中空空,不过是个凭身份压人的纨绔子弟。
秋诚缓缓放下手中的玉箸,起身还礼,脸上挂着一抹恰到好处的谦逊笑意。
“郑大人谬赞。晚辈入洛都时日尚短,不敢妄言观感。只是途经津桥时,见那桥下洛水汤汤,烟波浩渺,两岸楼阁鳞次栉比,一派盛世气象,心中实为震撼。”
“想来,这皆是郑大人与在座诸位大人治理有方,方有此番繁华景象。”
在地方是客人,他也不在乎与人吹嘘一番。
说些好话罢了,总比恶言挑事儿的好。
他这番话,先是自谦,而后点出具体地标津桥,显得言之有物,最后又不动声色地将功劳归于在场众人,滴水不漏,让人听了如沐春风。
果然,郑竹抚掌大笑:“世子爷过誉了!我等不过是拾人牙慧,尽些本分罢了。倒是世子你,年方弱冠,便有如此见识与胸襟,不愧是成国公府的麒麟儿!”
一旁作陪的洛都府通判立刻接口道:“正是!下官听闻秋世子在京城致知书院,以诗压得辅国公世子当众受辱,此等文采,我辈望尘莫及啊!”
“何止文采!”另一个武将模样的官员,大约是洛都卫的指挥使,嗓门粗壮,“秋世子弓马娴熟,乃是得了成国公的真传!日后必定也是我大乾的国之栋梁!”
一时间,奉承之声如潮水般涌来。
柳传雄坐在侧席,看着被众人如众星捧月般围在中央的秋诚,心中愈发不是滋味。
他原以为,自己那不成器的儿子柳承嗣能攀上知府家,便已是柳家祖坟冒了青烟。
可如今见了秋诚这般人物,他才知晓,什么叫云泥之别。
他看着秋诚从容不迫地应对着各方吹捧,时而引经据典,时而谈笑风生,那份气度,那份从容,是他儿子拍马也追不上的。
他心中那点想让女儿柳清沅攀上高枝的心思,此刻非但没有熄灭,反而烧得更旺了。
只是,这火苗之中,又多了几分敬畏与不安。
宴席上的男人,谈论的无非是风花雪月与功名利禄。
有人向秋诚请教诗词典故,有人与他探讨边疆战事,更有人隐晦地打探着京城的朝局动向。
秋诚应对自如。
他前世本就是个信息爆炸时代的青年,今生又在国公府的耳濡目染下,对这个世界的了解远超常人。
他时而高深莫测,时而平易近人,将一群官场老油条玩弄于股掌之间,却又让他们个个觉得备受重视,一个个都生出了相见恨晚之感。
而在这觥筹交错的热闹背后,秋诚的眼角余光,却始终留意着柳传雄。
他看着这个洛都豪强脸上的神色由谄媚变为敬畏,由敬畏变为挣扎,心中冷笑。
这柳家与马县丞之死,脱不了干系。
而柳传雄此人,利欲熏心,正是最好的突破口。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
与前厅的热闹喧嚣不同,后院中则是一派闺阁间的温婉与宁静。
女子们的宴席,自然不会像男人们那般推杯换盏。
席上摆着的,多是些精致的点心,如水晶桂花糕、杏仁奶豆腐、蟹粉小笼包之类,配着清香的果子酒和新烹的秋茶,更显雅致。
话题也多是围绕着时新的衣衫首饰、各家的趣闻轶事,或是哪家的公子才情出众,哪家的小姐又新得了什么稀罕玩意儿。
郑思凝宣布与柳承嗣的婚事后,自然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各家的夫人、小姐们纷纷上前道贺,言语间满是艳羡。
“郑姐姐真是好福气,柳家富甲一方,日后姐姐嫁过去,也算是得了好婚事呢。”
“是啊是啊,我听说柳公子生得一表人才,与郑姐姐正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呢。”
郑思凝听着这些言不由衷的恭维,面上维持着得体的微笑,心中却是一片冰冷。
她知道,这些人中,不知有多少在暗地里嘲笑她,一个堂堂知府千金,竟要嫁给一个声名狼藉的纨绔子弟。
她的目光,不自觉地又飘向了杜月绮和柳清沅那一处。
那里仿佛自成一个小小的天地。
柳清沅不知何时,竟与杜月绮坐到了一处,两人正凑在一起低声说着什么,神情专注。
这柳清沅也是个不容易的,从小不受家人重视,在外又都是存了不良心思的人来接近她,难得有个好说话的人,她就以为能做好朋友了。
陈簌影是这样,杜月绮也是如此,至少在柳清沅自己看来。
可问题在于,陈簌影心思单纯没什么花花肠子,是真的要和她做朋友不错。
可是......
可是杜月绮就不一样了,这贴心小丫鬟是来帮她家世子爷猎艳的。
至于回去后被夫人责怪怎么办?杜月绮却是不在乎了。
她想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秋诚才是未来。
只要世子记挂着她的好,自个儿往后都不知道要得意成什么样子。
杜月绮有自己的小心思,郑思凝又何尝不是如此?
郑思凝心中一动,便端着茶杯,款款走了过去。
“两位妹妹在聊些什么,这般投缘?”她声音温婉,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亲近笑意。
柳清沅见到她,脸上不由得一红,有些手足无措地站了起来:“郑......郑姐姐。”
杜月绮也跟着起身,屈膝一福:“郑小姐。”
“坐吧,都是自家姐妹,何必这般多礼。”
看似这话是跟柳清沅说的,但由于并未明着提到主体,便是勉强当作与杜月绮说的也没问题。
杜月绮眼睛一眯,这位郑家千金来势汹汹,摆明了是要套近乎啊。
为的是自个儿?
那当然不可能,显然是世子爷了。
嗯,虽然刚刚订了婚,但这不是还没嫁过去么,外表也是一等一的漂亮,想来世子爷会喜欢的。
郑思凝在柳清沅身边坐下,目光却落在杜月绮身上。
“方才听柳妹妹说,杜姐姐正在与她讲京城里的趣事?”
这话是她方才远远听来的一句。
柳清沅脸更红了,她方才确实是在缠着杜月绮,问东问西。
她自小在洛都长大,对那传说中繁华无比的京城,充满了向往。
但其实洛都也不差就是。
杜月绮掩唇一笑,那双妩媚的眸子在灯火下流光溢彩:“让郑小姐见笑了。不过是些道听途说的闲话,当不得真。”
“姐姐谦虚了。”郑思凝顺势说道,“姐姐是国公夫人身边的人,见识自然非我等可比。”
“实不相瞒,小妹对秋世子闻名已久,只知他诗才惊艳,却不知其为人如何。今日难得遇上姐姐,不知可否为小妹解惑一二?”
她终于将话题引到了自己最关心的地方。
这话一出,柳清沅的耳朵立刻竖了起来。
她也正想知道这个!
方才她问了半天,杜月绮都只是说些京城的风土人情,对秋诚本人的事,却总是轻描淡写地带过,让她心里痒痒的,像有猫爪在挠。
杜月绮心中暗笑。
就知道这位郑小姐不会善罢甘休。
这哪里是解惑,分明就是盘问。
她故作为难地蹙了蹙眉:“这个......世子爷的事,奴家一个下人,如何敢妄议主子?”
“姐姐说笑了。”郑思凝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此处又无外人,不过是咱们姐妹间的私房话罢了。姐姐但说无妨。”
她顿了顿,又加了一句:“我听闻,秋世子少年时,似乎......并不以文采见长?”
这是在投石问路了。
外界传言,秋诚是近一年才突然开窍,一鸣惊人。
郑思凝想知道,这传言是真是假,这背后,又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故事。
杜月绮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
这位郑小姐,果然不是柳清沅那等单纯的小姑娘,问话直击要害。
她沉吟片刻,仿佛是在组织语言,而后才幽幽地叹了口气。
“郑小姐所言不差。我家世子爷......确实与寻常的世家公子不同。”
她这一声叹息,成功地勾起了两个女孩全部的好奇心。
杜月绮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
“世人都知,我家世子爷是国公爷从外头抱回来的养子。虽说国公爷与夫人待他视若己出,可这世上,总有些碎嘴的小人,在背后说三道四。世子爷自小便是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
“或许正是因此,世子爷的性子,比旁人要早熟些,也执拗些。”
“夫人出身书香门第,一心希望世子爷能走科举正途,将来金榜题名,好堵住那些悠悠之口。”
“可世子爷偏不。他自小便不喜那些之乎者也,反倒对弓马骑射,兴趣浓厚。常常为了练武,将夫人布置的功课抛诸脑后,为此,不知挨了多少责罚。”
杜月绮说到此处,语气中带上了一丝心疼。
柳清沅听得入了神,她仿佛能看到一个小小的少年,倔强地挺直脊梁,在所有人的不解中,坚持着自己的选择。
她喃喃道:“原来......他是这样长大的。”
傻丫头已经共情到自己身上了,她不也是不被家人认可吗?
怎么秋诚最后那么自信,自个儿却是这样的呢?
郑思凝则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她知道,这只是开胃小菜,真正关键的,还在后面。
“那些年,京城里的人都说,成国公府的养子,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世子爷听了,也从不辩解,依旧我行我素。”
杜月绮继续说道。
“直到去年,在致知书院的入学考校上,他才一鸣惊人。”
“那日,辅国公世子王景昭当众挑衅,言语间对我家世子爷极尽羞辱。”
“所有人都以为世子爷会就此忍气吞声,或是动武逞凶,可谁也没想到,他竟选择了以诗文应战。”
“后面的事,想必两位小姐也听说了。”杜月绮微微一笑,“那两首诗一出,满座皆惊。王景昭输得颜面扫地,而我家世子爷,则从此名动京华。”
柳清沅听得心潮澎湃,忍不住道:“我就知道!他定不是那种甘于受辱之人!”
郑思凝却敏锐地抓住了重点,她轻声问道:“杜姐姐,恕我冒昧。世子爷既有如此惊世之才,为何要隐忍多年,直到那一刻才显露于人前?”
这,才是她最想不通的地方。一个真正有才华的人,怎会甘于被误解为“不学无术”这么多年?
杜月绮闻言,深深地看了郑思凝一眼。
她就知道,这个问题,是躲不过的。
她再次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几分神秘。
“郑小姐,这便是我家世子爷最与众不同之处了。”
“他这个人啊,从不做无谓之事。他习武,是为了强身,为了自保,更是为了守护他想守护的人。”
“他隐忍,不是怯懦,而是在等待一个最佳的时机。”
“他曾对奴家说过一句话。”杜月绮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他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鹰立如睡,虎行似病,正是它攫人噬人手段处。”
“故君子要聪明不露,才华不逞,才有肩鸿任钜的力量。’”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在郑思凝和柳清沅的心中同时炸响!
柳清沅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这话好深奥,好有道理,让她对秋诚的崇拜又加深了几分。
而郑思凝,却是瞬间脸色大变!
鹰立如睡,虎行似病!
聪明不露,才华不逞!
这......这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郎能说出的话吗?这分明是饱经世事、城府深沉到了极点的权谋家,才能有的心境!
她原以为秋诚只是有些小聪明,有些傲骨,可现在看来,自己完全是小瞧他了!
他那看似玩世不恭的外表下,竟藏着如此深沉的心机与韬略!
一瞬间,郑思凝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背脊升起。
她看着杜月绮,那个妩媚动人的侍女,此刻在她眼中,也变得高深莫测起来。
能被这样的人物信任,并派来南下的,又岂是寻常角色?
成国公府,这位秋世子......他们究竟在图谋什么?
杜月绮将郑思凝的震惊尽收眼底,心中暗道,火候差不多了。
她见好就收,话锋一转,又说起了些秋诚平日里的“趣事”。
“当然了,世子爷也不是时时刻刻都这般深沉。”她笑道,“他平日里,其实随和得很。有时也爱说些玩笑话,逗府里的姐妹们开心。”
“就像方才,他对柳小姐其实并无恶意,只是觉得柳小姐性情率真,与京城的那些闺秀不同,便忍不住想逗弄一番。”
她又将先前对柳清沅的说辞,当着郑思凝的面,重新包装了一遍。
柳清沅听了,小脸又是一红,心中却是甜丝丝的。
——这样厉害的人,原来也觉得我很不一样呢~
郑思凝的心思却已不在此处。
她满脑子都是那句“鹰立如睡,虎行似病”。
她越想越觉得心惊,越想越觉得秋诚这个人,如同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表面平静无波,底下却不知藏着多少暗流与秘密。
“他当真是这样的人吗?”郑思凝下意识地,问出了与柳清沅同样的问题。
杜月绮看着她,笃定地点了点头。
“奴家所言,句句属实。世子爷他,看似矛盾,实则这才是最真实的他。他有菩萨心肠,亦有雷霆手段。他可以风花雪月,亦可指点江山。”
“郑小姐,你若想真正了解他,只怕还需多费些心思呢。”
这番话,如同一把钥匙,彻底打开了郑思凝心中探索的欲望。
她原先只是想找一个能帮自己摆脱婚事的盟友,可现在,她对秋诚这个人本身,产生了无比浓厚的兴趣。
一个如此复杂、如此深沉、如此充满矛盾却又如此迷人的人物,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遇到。
杜月绮的话,她信了一半,也疑了一半。
她相信秋诚绝非池中之物,但她也怀疑,杜月绮所说的,必然是经过了美化和修饰的。
想要真正看清这个人,光靠道听途说,是远远不够的。
必须亲自去验证一番!
郑思凝的心中,一个大胆的计划,开始慢慢成形。
她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知府千金,想要自由出府,确实不易。但,不易,不代表不行。
洛都城外,有座白马寺,香火鼎盛。
母亲每逢初一十五,都会前去上香。而下个月初一,便是母亲的生辰,届时去寺中为母亲祈福,是再合情合理不过的理由。
只要能出了府,剩下的事,便好办了。
郑思凝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那双清亮的眸子里,闪烁着志在必得的光芒。
秋诚,不管你究竟是龙是虎,我郑思凝,定要亲自揭开你的真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