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化三年的深秋,肃杀之气已如无形的潮水漫过淮水两岸。寿州城头那面赤底字大旗在愈发凛冽的朔风中绷得笔直,猎猎作响,每一次扯动都似在抽打着这片饱经战火、喘息初定的土地。
城下,新筑的烽燧如巨兽的獠牙刺向铅灰色的天空,濡须口两岸巨大的轰天炮基座在寒霜中泛着青灰色的冷硬光泽。巢湖深处,船坞的炉火昼夜不息,锻打龙骨的金铁轰鸣隐隐传来,如同大地深处不安的躁动。
徐天治下的寿、庐、申、光四州,如同一头刚刚饱食了血肉、鳞爪初丰的巨兽,在短暂地舔舐伤口后,筋骨贲张,亟待下一次更狂暴的扑击。然而,巨兽的身躯已然庞大,驾驭这身躯的爪牙,却需重新淬炼、分派。
节度使行辕正堂,炭火驱不散深秋的寒意,却将堂内肃杀的气氛烘托得更为凝重。巨大的舆图铺满整面墙壁,朱砂勾勒的山川城池间,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肩头。徐天端坐主位,玄甲未卸,猩红战袍衬得他面色愈发冷峻。堂下,张谏、杜仲、石头(徐忠)、王铁锤肃立两侧,目光灼灼,汇聚在徐天身上,等待着一场关乎淮南未来格局的定音。
“坐。”徐天声音不高,却带着金铁摩擦的质感,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众人依言落座,唯有杜仲动作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鹊尾山一役留下的断臂和那条每逢阴冷天气便隐隐作痛的瘸腿,是他为徐天基业付出的刻骨代价。
徐天的目光缓缓扫过堂下诸将,最终落在张谏身上。这位最早追随自己、以寒门之身屡献奇谋的谋主,此刻青袍肃立,眼神沉静如古井深潭,映着舆图上纵横捭阖的杀伐气。
“张谏听令!”
“属下在!”张谏离座,躬身肃立。
“自先生追随我以来,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定申州,谋寿州,取庐州,离间汴梁,抚定四州,先生之功,冠绝诸僚!”徐天声音斩钉截铁,“今设淮南掌书记一职,总揽四州机宜文字,参赞军务,协理民政!凡军令政令,非先生副署,不得下行!此职,非先生莫属!”
掌书记!此乃藩镇核心幕职,权柄之重,仅在节帅之下!张谏心头剧震,脸上却无半分骄矜,唯有更深沉的凝重。他深深一揖,声音沉稳:“谏,本寒微下士,蒙主公拔擢于草莽,敢不尽心竭力,肝脑涂地!定不负主公重托!”
徐天颔首,目光转向杜仲。这位跟随自己最久的老兄弟,独眼中依旧燃烧着不屈的战意,但残破的身躯却已难再承受战阵冲杀的风霜。
“杜仲!”
“末将在!”杜仲霍然起身,动作牵动了伤处,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随即挺直如松。
徐天看着他空荡荡的袖管和那条微微发力的瘸腿,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惜与决断。“申州城浴血登先,寿州北境铁闸锁关…仲兄之功,非尺寸可量!然,”他话锋一转,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前驱陷阵,终非长久之计。铁签都乃吾之亲卫!自今日起,擢杜仲为亲卫铁签都指挥使,兼领侍卫司!专司行辕宿卫、刺探四方军情、渗透敌境腹心!凡有异动,无论内外,皆可先斩后奏!此职之重,关乎吾之性命,关乎淮南根基!仲兄,此千斤重担,汝可愿担之?”
杜仲独眼瞬间爆射出骇人的精光!他原以为此生只能退居幕后,未料主公竟将如此要害之职相托!这不仅是信任,更是将他置于淮南这台战争机器最隐秘、也最致命的中枢!他猛地单膝跪地,仅存的左拳重重捶在冷硬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主公以性命相托,仲虽残躯,亦敢效死!但有寸心不专,泄露片语,天地共诛!铁签所指,必为主公扫清一切魑魅魍魉!”
“好!”徐天亲自离座,将杜仲扶起,用力拍了拍他坚实的肩膀。那残躯之下,蕴藏的依旧是足以撕裂任何阴谋诡计的锋锐。
“石头!”徐天目光转向那个脸上疤痕在烛火下更显狰狞的悍将。
“末将在!”石头踏前一步,声如洪钟。
“汝随吾转战南北,屡立奇功。巢湖之上,焚船破锁,立下首功!”徐天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激赏,“汝勇悍无双,更兼忠心赤胆,可昭日月!今赐名‘徐忠’,望汝持此名节,永镇东南!擢徐忠为庐州镇将,兼领巢湖水军都虞侯!庐州乃淮南门户,巢湖乃吾等东进之命脉!水陆之防,尽付汝手!我要庐州稳如磐石,巢湖水师,当为撕裂杨吴之利刃!”
“徐忠…”石头,不,此刻应称徐忠,口中咀嚼着这沉甸甸的二字,一股滚烫的热流直冲顶门!赐名!这是比任何官职都更深厚的信任与期许!他双膝轰然跪地,额头重重叩下:“徐忠领命!必以血肉筑城,以肝胆为舟!庐州若失一寸土,巢湖若沉一舰,徐忠提头来见!”
“起来!”徐天扶起他,目光最后落在王铁锤身上。这位独眼匠头,一身烟火气,粗粝的手掌上布满烫伤与老茧。
“王铁锤!”
“小…小人在!”王铁锤慌忙起身,显得有些局促。他习惯了炉火与铁砧,对这堂上森严的威仪依旧有些不适。
徐天看着他,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光州盐场,军工利器,巢湖雷火,濡须轰天!吾之爪牙能锋锐至此,汝与麾下匠人,居功至伟!匠作一道,关乎国运!擢王铁锤为匠作都监司,赐名‘王神机’!总揽四州百工营造、军械火器研发督造!凡军工坊、火器作院、船坞、矿冶,皆归汝辖!授汝专断之权,钱粮物料,优先拨付!凡有能制新器、改良旧法、效力卓着之匠人,无论出身,汝皆可擢拔赏赐!吾要汝手中所出之器,皆为当世之冠!”
“王…王神机?”王铁锤独眼瞪得溜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都监司!赐名!总揽百工!他这双只会抡锤打铁的手,竟能握住如此权柄?“小…小人…”他激动得语无伦次,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抢地,“王神机…叩谢主公天恩!必…必竭尽心力,肝脑涂地!若造不出天下第一等的利器,神机…神机自焚于炉前!”
四道擢升之令,如同四根无形的巨柱,轰然嵌入淮南这台日益庞大的战争机器之中,撑起了核心的骨架。堂内气氛肃穆而激昂,忠诚与责任在无声的目光交汇中燃烧。
栖鸾阁的轩窗半开,几枝疏朗的秋菊在微寒的风中轻轻摇曳,为这充满铁血气息的行辕带来一抹难得的温润与清雅。徐天斜倚在铺着厚厚锦垫的软榻上,卸去了白日里节度使的冷硬威仪,眉宇间带着一丝处理冗繁军政后的疲惫。案头堆积的文书已被朱清珞细心整理过,分门别类,重要者以不同颜色的锦签标注。
朱清珞正坐在他对面的绣墩上,手中捧着一卷书册,却并未细看,目光温柔地落在徐天略显倦怠的脸上。地龙的热气氤氲上来,混合着她身上淡淡的、清冽如梅的幽香,驱散了徐天心头的最后一丝烦躁。
“四州之地,看似稳固,实则根基犹虚。”徐天闭着眼,手指无意识地揉着额角,声音低沉,如同自语,又如同倾诉,“流民归附者众,然人心未固,如沙聚之塔。杜仲的侍卫司都已撒了出去,各州豪强、汴梁眼线、杨吴细作…暗流涌动。军工、船坞、炮台,处处需钱粮,需人手,需时间…”他顿住,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千头万绪,人才…捉襟见肘啊。”
朱清珞放下书卷,起身为他斟了一杯温热的蜜水,轻轻放在他手边的小几上。她并未立刻接话,只是静静地听着,待他气息稍平,才温声道:“夫君所虑极是。汉高祖起于草莽,亦赖萧何聚关中、张良运筹帷幄、韩信横扫六合。驭大国如烹小鲜,非一人之力可及。驸马已擢拔张先生、杜指挥、徐将军、王都监各尽其才,此乃柱石。然四州新定,百业待举,确需更多俊杰辅佐。”她顿了顿,声音更柔,“清珞曾闻,昔日光武帝中兴汉室,亦曾‘侧席幽人,求之若不及’。夫君何不效法先贤,广布求贤之令?不拘一格,唯才是举?江淮自古文华之地,纵处乱世,岂无遗珠?”
“求贤令…”徐天睁开眼,望向朱清珞温润的眼眸。她的话语如同清泉,点破了他心中隐约的念头。不拘一格…江淮遗珠…他脑中那幅沉寂许久的寰宇星图骤然被点亮!冰冷的幽蓝光芒在意识深处无声流淌。
【指令确认:启动局部推演——乾化三年,淮南地区(寿、庐、申、光四州及周边)潜在可用人才搜寻。】
【信息输入:时代背景(五代十国,战乱)、地域特性(江淮,文风较盛,商业初兴)、势力需求(军政、民政、工造、谋略、内务)、宿主当前处境(新定四州,根基未稳,强敌环伺,汴梁猜忌)…】
【精神力消耗:中。推演中…】
无数细碎的光点在星图上代表四州及周边地域的范围内飞速闪烁、明灭、筛选。冰冷的信息流如同瀑布般注入徐天的意识:
【目标1:冯延巳。位置:广陵(扬州,杨吴实际控制区)。状态:杨吴权臣徐知诰(李昪)幕僚,然性疏狂,好词赋,不喜实务,屡因放诞遭徐知诰训斥,心怀郁结。潜在价值:文采斐然,长于文书典章、礼乐制度,若得之,可润色文告,典掌礼仪,安顿文士之心。招揽难度:高(需离间其与徐知诰关系,提供足够清贵自由之位)。】
【目标2:韩熙载。位置:流亡途中(推测正自中原南下,欲避后梁乱政,目的地或为吴、蜀)。状态:中原名士之后,博学多才,尤擅经济谋略,洞悉世情。因直言触怒权贵,举家南迁。潜在价值:极高!可理民政,清吏治,定赋税,通商贾,乃定鼎内政之才!招揽难度:极高(其心志高远,非明主不仕,需展露雄主之姿与切实可行之蓝图)。】
【目标3:陈承昭。位置:光州固始县。状态:地方豪强子弟,然不喜武事,酷爱机巧营造,屡被族中长辈斥为“不务正业”。于固始城外别院私设工坊,钻研水利、器械,小有所成。潜在价值:高!精于巧思,擅水利、城防、器械改良,可补王神机(王铁锤)之不足,专攻民生工造。招揽难度:低(郁郁不得志,亟待认可)。】
【目标4:高郁。位置:疑似在寿州境内流民中。状态:原荆南小吏,通晓刑名律令、钱粮簿籍,因主官贪墨被构陷,家破人亡,流落淮南。潜在价值:中。熟悉基层实务,尤长刑狱、钱粮审计,可整肃吏治,清查积弊。招揽难度:中(心灰意冷,需以诚相待,许以雪冤)。】
【推演结束。精神力小幅损耗。】
星图的推演精准而冷酷,将四州内外几个关键人物的处境、价值与获取的难易清晰地呈现在徐天眼前。他眼中精光一闪即逝,胸中因人才匮乏而生的郁结瞬间被一股强烈的攫取欲所取代。韩熙载!此等大才竟在流亡途中!冯延巳、陈承昭、高郁…这些人如同散落于尘埃的明珠,正待他慧眼拾取!
“清珞此言,真乃金玉良策!”徐天精神一振,疲惫之色一扫而空,看向朱清珞的目光中欣赏之意更浓。他并未提及星图之事,只道:“广布求贤令,正当其时!不拘出身,唯才是举!江淮文脉,乱世遗珠,岂容埋没!”他霍然起身,玄色袍袖带起一阵风,“明日便令张谏草拟令文,张榜各州!另…”他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吾亦自有寻访之法!”
朱清珞见他重燃斗志,心中亦是欣然。她知徐天必有非常手段,亦不多问,只温婉一笑,拿起榻边一件徐天日常习练刀法时被树枝刮破袖口的旧战袍,轻声道:“夫君既有定计,清珞便放心了。夜已深,夫君且安坐片刻,容我将这袖口缝补几针。”
暖阁内烛火摇曳,映着她低垂的侧脸,恬静而专注。银针在她白皙灵巧的指尖穿梭,细密的针脚在坚韧的麻布上延伸,发出几不可闻的沙沙声。徐天重新坐下,静静地看着她飞针走线,白日里纷繁的军政、星图冰冷的推演、以及那即将展开的无声人才争夺,仿佛都被这细碎而温暖的声响暂时隔绝在外。紧绷的心弦,在这无声的陪伴与抚慰中,缓缓松弛下来。
求贤令的榜文由张谏亲笔草拟,以淮南节度使徐天的名义,用词恳切,不拘一格,言明“凡有一技之长,能裨益军国民生者,无论士庶贵贱,皆可自荐或举荐,量才录用,厚给廪饩”。榜文迅速张贴于寿、庐、申、光四州各城城门、市集要冲,并遣快马飞驰周边州郡。
与此同时,数支精干的铁签都小队,在杜仲的亲自部署下,如同无声的阴影,悄然融入市井、驿站、流民聚集地,甚至朝着广陵(扬州)、以及中原通往江南的主要路径渗透而去。他们的目标明确,正是星图所示的那几个名字。
光州,固始县郊外。
一处略显破败却占地颇广的别院,隐隐传出锯木与敲打之声。院墙高耸,隔绝了外界的视线。院内景象却与外观截然不同,各种奇形怪状的木架、水车模型、未完成的器械部件散落其间,如同一个巨大而混乱的工坊。一个身着洗得发白儒衫、却沾满木屑油污的青年,正满头大汗地趴在一架改良过的脚踏翻车上,反复调试着齿轮的咬合。他便是陈承昭。
“少爷!少爷!”一个老仆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手里拿着一张揭下来的榜文,“您快看看这个!淮南徐节度使发的求贤令!上面说了,无论出身,只要有本事,通机巧营造的也要!还厚给廪饩!”
陈承昭不耐烦地抬起头,脸上沾着墨迹:“王伯,莫要聒噪!什么求贤令,与我何干?那些官老爷,只知征粮拉夫,懂什么机巧?我这翻车若能成,一车可抵三夫之力浇灌高田…”
他话未说完,目光却扫到了老仆手中榜文上“机巧营造”、“量才录用”、“厚给廪饩”几个大字,声音戛然而止。他一把抢过榜文,飞快地扫视着,呼吸渐渐急促起来。那字里行间透出的,是一种他从未感受过的、对“奇技淫巧”的重视与渴求!
“固始陈承昭?”一个低沉的声音突兀地在院门口响起。
陈承昭悚然一惊,猛地回头。只见两名身着普通布衣、眼神却锐利如鹰的精悍汉子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为首一人手中把玩着一枚不起眼的铁质令牌,令牌上刻着一个古朴的“侍”字。
“你们是何人?”陈承昭警惕地站起身,手中下意识地握紧了扳手。
为首汉子收起令牌,抱拳一礼,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奉徐节度使之命,特来相请陈先生。先生改良的龙骨水车图纸,以及城外那架试用的小型翻车,节度使已然知晓。王神机王都监处,正缺先生这等巧思独运之才!淮南四州,百工待兴,水利、城防、新式农具…节度使言,先生胸中丘壑,当有更广阔天地施展,而非困守此方寸之地!若先生愿往,即刻便可动身,车马已在院外相候。节度使亲口许诺,先生之才,必不至埋没!”
陈承昭如遭雷击,呆立当场。他那些偷偷摸摸、被视为“不务正业”的研究,竟早已被人看在眼里?徐节度使…王神机都监…更广阔的天地…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打在他那颗被压抑已久的心上。他看着眼前这两个仿佛凭空出现、却又对自己了如指掌的神秘人,再看看手中那份沉甸甸的求贤令,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
“我去!”他斩钉截铁,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随手抓起一件外袍,“王伯,收拾我的工具!全部带走!”
寿州以北,淮水支流淠水畔的一处流民草棚区。
寒风卷着枯叶,在低矮破败的窝棚间打着旋。污水横流,空气中弥漫着绝望与病弱的气息。一个穿着肮脏葛布袍、须发花白凌乱的老者,蜷缩在角落里一个勉强避风的草棚下,剧烈地咳嗽着,咳得撕心裂肺。他便是高郁,曾经的通晓刑名钱粮的小吏,如今只剩下一具被冤屈和苦难掏空了的残躯。他浑浊的眼睛麻木地望着棚外灰暗的天空,家破人亡的惨剧和流亡路上的艰辛早已磨灭了他最后一丝生的热望。
一阵小小的骚动从不远处传来。几个穿着稍显整齐、眼神却带着流民特有警惕的汉子围住了两个同样布衣打扮、气质却截然不同的陌生人。其中一个陌生人手中似乎拿着什么文书。
“高郁?哪位是高郁老先生?”询问声清晰地传来,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沉稳。
高郁身体猛地一颤,如同受惊的野兽,下意识地往阴影里缩了缩。找他的?难道是仇家追来了?还是官府来抓他这“逃犯”?
“没…没听说过…”周围的流民纷纷摇头,目光躲闪。
那问话的汉子却似乎笃定他就在这里,目光锐利地扫过人群,最终落在了角落那个蜷缩的、剧烈颤抖的身影上。他分开众人,径直走到高郁面前,蹲下身,声音压得很低,却清晰地传入高郁耳中:
“高先生,莫惊。我等非是害你之人,乃奉徐节度使之命而来。”他展开手中一份盖着鲜红官印的文书副本,“先生昔日蒙冤之事,节度使已从故荆南同僚处查知原委。构陷先生之贪吏,已于月前被荆南高氏以贪墨罪下狱,不日当明正典刑!”
高郁猛地抬起头,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那份文书,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想要触碰又不敢。那上面熟悉的格式、冰冷的措辞,以及那个曾经让他恨之入骨的名字被列入罪状…一切都无比真实!
“节度使言,先生通晓刑名律令,精熟钱粮簿籍,乃干吏之才!淮南新定,正需先生这等熟知实务、心存公义之人,整肃吏治,厘清赋税,为流离失所之民寻一条活路!”汉子语气诚挚,带着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冤屈已明,前程未绝!徐节度使求贤若渴,虚席以待!先生可愿随我等前往寿州?节度使亲口承诺,必以诚相待,还先生清白,授先生实职,一展胸中所学!纵为这淮南万千生民,请先生…三思!”
高郁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汉子,又看看那份仿佛带着温度的文书副本,再看看周围那些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流民…浑浊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涌出干涩的眼眶,沿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清白…活路…胸中所学…为万千生民…这些字眼如同久旱的甘霖,浇灌在他早已枯死的心田上。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最终化作一声压抑了太久的、悲怆而释然的呜咽。他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寿州的方向,深深伏下身去。
淮南节度使行辕的书房内,灯火通明。
徐天立于巨大的舆图前,目光沉凝地扫过四州疆域,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枚冰冷的“人签”铁环。外面更深露重,寒意侵骨。
门被轻轻推开,杜仲裹着一身寒气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独眼中闪烁着精光。他走到徐天身侧,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铁签都特有的冷冽:
“主公,广陵(扬州)有信了。”他递上一枚蜡封的细小竹管,蜡封上烙着一个极隐秘的标记。“冯延巳近日因在徐知诰(李昪)宴席上醉酒赋词,语涉讥讽,被当众申饬,罚俸禁足。其心腹门客透出怨望之语。我们的人已设法与其搭上线,试探其意。此人清高自许,对徐知诰重实务而轻文采早有不满,然亦畏其权势,尚在观望。”
徐天接过竹管,指尖发力捏碎蜡封,抽出一卷薄如蝉翼的密报,飞快扫过。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清高?怨望?足矣。继续接触,许以淮南掌书记府‘首席清客’之位,专司文翰礼乐,不受实务烦扰,俸禄倍于其在广陵。再寻机透露,徐知诰近来正大力提拔寒门干吏,对其这等‘清流’愈发不耐。”
“属下明白!”杜仲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韩熙载呢?”徐天更关心这个被星图标注为“价值极高”的目标。
杜仲面色微凝:“此人行踪更为飘忽。最新线报,其携家眷已过颍州,似有南渡淮水之意,但具体落脚点不明。此老极为谨慎,沿途皆以行商身份掩饰,不露锋芒。属下已加派人手,于各渡口、要道设伏,并设法接触其可能投奔的故旧,以期截获其确切动向。”
徐天眉头微蹙,随即又舒展开:“此等大才,非轻易可致。继续撒网,务必掌握其行踪。一旦确定,吾亲自修书相邀!”他眼中闪烁着志在必得的光芒。
“陈承昭与高郁已顺利接回。”杜仲继续禀报,“陈承昭已送至光州军工坊,交予王神机。王都监试其才,惊为天人,言其于水利、传动、木工机巧一道,别开生面,已委其专责新式农具与水车改良。高郁安置于寿州驿馆,张掌书记亲自探视,观其气色虽弱,然谈及刑名钱粮,条理分明,旧吏积弊,洞若观火。张先生言,此人稍加调理,即可大用,拟先委其清理寿州积年旧案与流民户籍。”
“好!”徐天眼中精光一闪,人才入彀,如同给这台庞大的机器注入了新的活力,“妥善安置,尽其才用。告诉王神机和张谏,此二人,吾有大用!”
杜仲领命,又道:“另,庐州徐忠将军密报。杨吴金陵方面,徐知诰(李昪)与吴王杨隆演之争愈演愈烈。徐知诰似有借我淮南兵锋,进一步削弱杨氏、攫取大权之意。其心腹近日有异动,似在秘密调集粮秣于金陵以西。”
“哦?”徐天目光陡然锐利如刀,猛地钉在舆图上金陵的位置。内斗加剧?借刀杀人?他嘴角缓缓咧开一个冰冷而充满侵略性的弧度。
“好!好一个徐知诰!他想借吾之刀?”徐天按在舆图上的手指猛地收紧,骨节泛白,“那便让他借!告诉徐忠,庐州防务,外松内紧!水军操练,加倍进行!濡须口炮台,日夜赶工!所有新造‘雷火舰’,务必于开春前下水!他徐知诰想火中取栗,吾便给他一场…焚尽旧吴的滔天大火!”
窗外,寒风呼啸,卷过寿州城高耸的箭楼,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书房内,烛火将徐天玄甲的身影投在巨大的舆图上,那影子笼罩着淮水,笼罩着巢湖,更遥遥指向长江之畔那座虎踞龙盘的金陵城。
砥柱已立,砺锋待时。这盘以江淮为枰、天下为注的大棋,落子的声音,已然越来越急,越来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