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三年,春。
汴梁城的春日,总带着几分北地的迟疑与矜持。
宣政殿内,门窗紧闭,试图将外界的喧嚣隔绝。
数座错金螭兽熏炉静静吐纳着上好的沉水香,青烟笔直而上,直至殿梁才袅袅散开,氤氲出一室暖融与宁谧。
这昂贵的香气努力地想要中和、掩盖那自御案方向隐隐传来的、一丝若有若无的、经由石灰处理也无法完全祛除的铁锈与血腥混合的气味,却终究是徒劳。
那气味,仿佛已浸透了这座权力中枢的每一根梁木,每一块金砖。
大吴皇帝徐天,负手伫立在巨大的紫檀木御案前。
他的背影挺拔如松,却透着一股深沉的疲惫。他的目光,幽深似古井寒潭,不起丝毫波澜,正静静地落在御案之上那个敞开的紫檀木盒内。
盒内以明黄云纹绸缎精心衬垫,仿佛在安置什么稀世珍宝。
然而,衬垫之上,安放的却是一颗经过仔细处理、面目依稀可辨的首级。
须发虬结,面容凝固在一种极致的惊怒与不甘之中,双目虽已失去神采,却仿佛仍死死盯着这殿宇的穹顶,诉说着末路的愤懑与不屈。
正是反叛上位的伪唐之主,李嗣源。
殿内落针可闻,唯有众人压抑的呼吸声,以及殿外遥远的风拂旌旗的猎猎作响、校场上隐约传来的士卒操练的号子与兵甲碰撞声,如同这个时代的背景音,不断提醒着这座帝都乃至整个纷乱的天下,和平远未降临,战争的巨轮仍在轰然前行。
沉稳而规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殿内的死寂。
大太监李肆,躬身引着数人悄无声息地步入殿内,随即他自身便如影子般退至御座旁的阴影里,垂首屏息,仿佛与殿柱融为一体。
来者六人,乃是大吴朝廷如今真正意义上的擎天玉柱,架海金梁。
议政院四位掌军国机要的直学士:吏部尚书、首席直学士张谏,户部尚书、次席直学士高郁,刑部尚书张文,兵部尚书赵瑾。以及军武卫两位统御天下兵马的副将军:京营御武统制、皇帝心腹杜仲,靖国侯周本。
六人皆身着符合品级的绛紫或朱红朝服,神色肃穆,步履沉稳。当他们的目光触及御案上那颗曾令无数人胆寒的首级时,即便早已是见惯风浪、心坚如铁的人物,瞳孔亦是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缩,心中涌起复杂难言的浪潮。
李嗣源,绝非庸碌之辈,其骁勇善战,驭下有方,在河东根基深厚,若非陛下横空出世,鬼神莫测的手段与铁腕无情的意志横扫六合,这中原逐鹿之局,最终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枭雄落幕,总不免让人生出几分“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的感慨。
徐天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实质般在六位重臣脸上一一扫过。他的面容看不出喜怒,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久居上位、执掌生杀所形成的天然威压,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众人心坎上:“都上前来看看吧。李嗣源的人头……伪唐的气数,至此,算是彻底落下帷幕了。”
众人依言上前数步,更清晰地看到了盒中那颗象征着一个时代结束的首级。
张谏喉头微动,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这叹息中既有对宿敌败亡的确认,或许也有一丝对英雄末路的惋惜。高郁的眼神则迅速从首级上移开,脑中已开始飞速盘算平定伪唐广袤故地所需的巨额钱粮、安抚流民的费用以及后续的税赋规划。
杜仲与周本这两位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老将,则是目光复杂,他们对李嗣源这位值得尊敬的对手,投去一丝属于军人之间的、无声的默然致意。
沙场争锋,你死我活,但对手的强悍,本身也是一种荣耀。
“陛下,”张谏作为文臣之首,率先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李嗣源授首,伪唐名实俱亡,其境内州县闻此噩耗,必然震恐异常,惶惶不可终日。臣料想,传檄可定、望风归附者,当不在少数。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其麾下如石敬瑭、刘知远等将,未必甘心俯首,且北疆契丹,豺狼之性,惯于趁火打劫。朝廷需速定善后方略,以雷霆之势,抚剿并用,方可杜绝后患,免再生波澜。”
徐天微微颔首,对张谏洞察先机、未雨绸缪的能力表示赞许。
他重新走回御案之后,并未即刻落座,而是用修长的手指关节,轻轻敲了敲光滑冰凉的桌面,目光再次落在那颗承载着无数恩怨情仇的头颅上,语气带上了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终究是称雄一方的人物。人死如灯灭,万事皆空。给他留最后一份体面吧。着礼部议定,追封一个公爵的封号,寻一处僻静风水尚可之地,妥善安葬了。也让天下人,尤其是那些还在观望的藩镇看看,朕,并非刻薄寡恩、戮尸泄愤之主。”
“陛下圣明,仁德播于四海。”众人齐声应和。这一步棋,看似简单,实则深意存焉。
它既是胜利者自信与宽容的展现,更是做给那些尚未归附、心中忐忑的各方势力看的,是极高明的政治安抚与人心收揽之术。
“李莽那边,”徐天话锋陡然一转,语气瞬间变得冷峻如刀,目光锐利地射向兵部尚书赵瑾与两位军武卫将军,“着他率燕云军主力,携带此次缴获之辎重,即日拔营,返回燕云驻地。契丹耶律阿保机,狼子野心,上次在蓟州、渝关吃了大亏,绝不会甘心。告诉李莽,给朕把北疆盯死了!烽燧哨探,一刻不得松懈。若契丹有异动,准其临机专断,先斩后奏!”
“臣,遵旨!”赵瑾、杜仲、周本同时凛然领命。
北疆之重,关乎国本,不容有失。
“至于伪唐剩下的这些州府,”徐天的目光转向悬挂于侧壁的巨大山河舆图,手指划过原属李嗣源的大片疆域,从河东直至河北,“命刘承珪全权负责征讨安抚事宜。其所部‘破虏军’,此次作战亦有损耗,各地府兵、镇军,优先予以补充,务求满员齐装。军械监、甲仗库,所有库存之精良器械、弓弩箭矢、炮车火器,优先拨付‘破虏军’使用。着其部休整十日后,即刻出兵,限期三月,给朕彻底扫清伪唐境内所有残余抵抗,将河东、河北之地,完完整整、清清爽爽地,纳入大吴版图!”
“臣等领旨!”杜仲、周本、赵瑾再次躬身。
刘承珪亦是军中宿将,素以稳扎稳打、谋定后动着称,由他负责扫尾清剿,正可避免冒进贪功,确保新附之地的稳定。
“都退下吧。具体细则,兵部牵头,与议政院、军武卫尽快会商,拿出个详尽章程,呈报于朕。”徐天挥了挥手,脸上那丝被强行压下的疲惫,终于难以掩饰地浮现出来。
“臣等告退。”六位重臣再次躬身行礼,依次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宣政殿。沉重的殿门被内侍轻轻合上,隔绝了外界的声响,殿内再次陷入了无边无际的寂静之中,只剩下徐天,以及如同泥塑木雕般侍立一旁的李肆。
徐天长长地、近乎无声地舒出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连日来积压在胸中的浊气、杀戮带来的戾气、以及掌控庞大帝国所带来的无形重压,尽数排出体外。
他抬手,用指腹用力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对李肆道:“今日政务,到此为止。所有奏疏、塘报,都先压一压。朕……有些乏了。下午的时辰,朕要歇息,谁也不见。”
李肆何等机灵通透之人,立刻尖细着嗓子,带着十足的恭谨应道:“大家日理万机,劳心劳力,这身子骨可是天下的根本,是该好生将息将息。不知大家欲往何处散心?奴婢好即刻去安排妥当,绝不敢扰了大家的清静。”
徐天沉吟片刻,目光投向窗外那一片被琉璃窗格分割开的、明媚却似乎并不温暖的春光,缓缓道:“就去御澜园吧。那里开阔,水色也好。传朕口谕,让徐婕妤和她妹妹花蕊夫人,先行一步,去园中等候。”
“喏。”李肆心领神会,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躬身倒退着出了殿门,亲自赶往内侍省安排相关事宜去了。
陛下难得有暇,又点名要这两位近日颇受眷顾的妃嫔相伴,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空荡荡的宣政殿内,如今只剩下徐天一人。
他独立于御案之前,负手望着窗外湛蓝的天空和偶尔飘过的流云。李嗣源这个心腹大患的彻底覆灭,意味着自唐末以来,中原大地烽烟四起、群雄割据的混乱局面,终于在他手中看到了终结的曙光。
放眼四海,再无可以与大吴王朝正面抗衡的势力。
然而,胜利的喜悦如同潮水般退去后,露出的便是更为复杂艰巨的治理难题。
伪唐广袤的领土和复杂的人口需要消化吸收,北疆契丹的威胁如同悬顶之剑需要时刻警惕,南方或许还有些许零星的割据势力需要敉平,朝堂之上,新贵与旧臣、文武之间的平衡需要维系……千头万绪,皆系于他一人之身。
这一刻,他感到的不仅是如释重负,更有一种巨大的、如同深渊般席卷而来的疲惫与空虚。
那是长期处于权力巅峰、掌控无数人生死、肩负整个帝国兴衰命运所带来的、无人可以分担的重压。
他需要片刻的喘息,需要暂时从那无休止的权谋计算、征伐决断与繁杂政务中挣脱出来,需要一点鲜活的人气与温柔,来填补内心的某种空洞。
而成熟解语、善察人心、风情万种又兼具才情的徐氏姐妹,无疑是此刻最好的选择。
她们经历过国破家亡,懂得进退,知晓分寸,更能理解他这份身处极峰的孤独。
玉簪阁与金钗阁,虽非毗邻,却也相距不远,几乎是同时接到了陛下身边得力小内侍传来的口谕。
玉簪阁内,徐婕妤(原蜀国顺圣太后)正对着一面光可鉴人的缠枝莲纹铜镜,由贴身宫女小心翼翼地为她梳理着那一头依旧浓密乌黑的青丝。
闻听陛下传召,且是去御澜园那般极尽风雅清静之地,她执着犀角梳的手微微一顿,镜中那张保养得宜、风韵楚楚动人的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混合着惊喜、凝重与锐利的光芒。
她缓缓放下梳子,对身旁心腹宫女低声吩咐道:“快去,将本宫那套新制的藕荷色蹙金海棠纹广袖宫装取来,要配那条泥金披帛。还有陛下上次赏的那对东海明珠耳珰,一并找出。妆容……需要重新打理,眉要远山含翠,唇要点点朱丹,务求端庄华贵之中,不失妩媚动人。”
她深知,皇帝陛下忙于军国大事,已连续多日未曾踏足后宫,如今强敌授首,大局初定,难得闲暇,首次召幸后宫便点了她们姐妹,这既是莫大的恩宠与信号,亦是一场不容有失的考验。必须把握住这个契机,进一步巩固圣心,在这大吴后宫之中,为自己,也为妹妹,更为那渺茫却必须争取的未来,扎下更深的根基。
与此同时,金钗阁内的花蕊夫人(原蜀国翊圣太妃)更是心潮起伏,难以自持。
她看着镜中自己那张依旧精致绝伦、我见犹怜的面容,轻轻抚了抚光滑的脸颊,指尖微凉。
听闻姐姐也已受召,她心下稍安,却又不禁生出几分争胜之心。
姐妹同心,其利断金固然不错,但在君王恩宠面前,谁又能真正做到毫无保留?
她仔细挑选了一件月白底绣淡蓝缠枝莲并蒂芙蓉的留仙裙,裙摆逶迤,力求清新脱俗,宛如月下芙蕖,又不失柔媚风姿。
她反复对镜练习着微微垂首、抬眼凝望的仪态,务求在陛下面前,将那份独特的、混合着绝色才情与楚楚脆弱感的动人风姿,展现得淋漓尽致,刻入君王心扉。
两位昔日蜀宫中最尊贵、也曾执掌过权柄的女人,如今的大吴宫嫔,怀着相似却又微妙不同的心思,在宫人们的精心侍奉下,耗费了近一个时辰装扮停当,然后在贴身宫女和内侍的簇拥下,乘着华美的步辇,一前一后,向着那座闻名遐迩、堪称汴梁一绝的皇家园林御澜园行去。
御澜园,位于宫城西北隅,引汴水而成,乃是徐天定都汴梁后,不愿宫苑局促,特命巧匠依古制、兼采江南园林之婉约秀逸与北方苑囿之雄浑大气,耗费巨资,历时三载方才修建而成的得意之作。
园名“御澜”二字,乃皇帝徐天亲笔所题,刻于北岸观澜阁前巨大的汉白玉御碑之上,笔力遒劲沉雄,锋芒内敛,隐有帝王吞吐山河、执掌风云之气概。
园之中央,是一泓广阔碧水,名曰“镜澜池”。池水引自活水,清澈见底,波光粼粼,取其“以水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之意,亦有警示君王时刻自省之心。池中三座小岛鼎足而立,分别命名为蓬莱、方丈、瀛洲,象征海外仙山,岛上遍植奇花异草,四时不绝,更有特意驯养的仙鹤、温顺的麋鹿等祥瑞之物栖息其间,薄雾缭绕时,恍若真正的人间仙境,令人忘却尘俗。
九曲回廊以名贵紫檀与金丝楠木造就,如一条玉带般巧妙地环绕池周,连接着十二座造型各异、雕梁画栋的汉白玉亭台,恰应一年十二月之数。每座亭台或玲珑别致,或宏伟壮观,或清雅幽静,依地势景致而建,各有千秋。
东岸,植有各色梅树千株,谓之“疏影坡”。此时虽已过了梅花最盛的时节,但仍有几株晚梅傲立枝头,疏影横斜,暗香残留。风过处,花瓣零星飘落,坠入池中,随波荡漾。若待冬末春初,雪霁之时,这里便是“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绝佳意境,为皇帝与文臣墨客赏梅赋诗之所。
南岸,修竹百竿,聚而成林,郁郁葱葱,名为“潇湘馆”。竹影婆娑,风过处,飒飒作响,如泣如诉,如鸣佩环,别有一番清幽寂寥之感,是静思独处的上好去处。
西岸,则是名为“富贵园”的所在,广植牡丹、芍药等象征繁荣富贵的花卉。如今春意未浓,花苞初绽,已可见其国色天香之雏形。可以想见,待到四五月间,花期极盛之时,这里必是姹紫嫣红,争奇斗艳,尽显皇家富贵堂皇、盛世繁华之气象。
北岸,是一片苍劲挺拔、四季常青的松柏林,号“长青林”。松柏经冬不凋,风雨难侵,象征着江山永固、帝祚绵长,是皇帝每遇重大祭祀或决策前,常来漫步静心之地。
而整个御澜园的核心与制高点,便是高踞北岸、俯瞰全园的“观澜阁”。
此阁高达三层,飞檐翘角,斗拱交错,气势恢宏磅礴。
乃是皇帝临湖观景、闲暇垂钓,甚至偶尔兴起,在此批阅紧要奏章之所。
阁西有“听涛轩”,四面轩敞,专为帝王抚琴赏乐而建,每当风起,湖波拍岸,声如钟鼓雷鸣,与轩内悠扬琴音相和,宛若天地自然奏响之交响。
东南角则有“浣花榭”,更为精巧私密,三面环水,是后妃们春日浣纱、夏日采莲嬉戏、秋日赏月的闺阁雅处。
徐天并未乘坐那象征着无上权威的九龙銮驾,只带了李肆及少数几名绝对忠心的贴身侍卫与内侍,换了轻便的软轿,悄无声息地踏入御澜园。
他刻意绕开了铺设着平整青石板的御道,选择沿着松柏“长青林”边缘的碎石小径行走。
空气涌入肺腑,带着泥土的芬芳、草木的清新气息,暂时驱散了他脑海中纷至沓来的军政事务与对未来天下的筹谋。
当他信步走到观澜阁下时,早已在此恭候多时的徐婕妤与花蕊夫人,立刻在宫女的搀扶下,迈着细碎而优雅的步子,盈盈拜倒,声音如同出谷黄莺,交织在一起,悦耳动听:“臣妾恭迎陛下圣驾,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徐天驻足,目光落在眼前这两朵并蒂而开的娇艳之花上。今日她们显然是极尽所能地精心打扮过。
徐婕妤身着那套藕荷色蹙金海棠纹宫装,雍容华贵,云髻高耸,簪着象征身份的赤金点翠凤钗,眉宇间既有岁月与权力浸润出的成熟风韵,又带着恰到好处的恭顺与仰慕,那份沉淀下来的气度,是那些年轻妃嫔无论如何模仿也难以企及的。
而花蕊夫人则是一身月白留仙裙,清丽绝俗,宛如不食人间烟火的月宫仙子,青丝如瀑,仅以一支碧玉玲珑簪挽住,眼波流转间,带着一丝怯怯的、惹人怜爱的依赖与倾慕,最能激起男子心底的保护欲与占有欲。
这两种截然不同,却又相辅相成、相得益彰的风情,如同最醇美的陈年佳酿与最清冽的山泉,让徐天近日来因杀戮和权谋而紧绷的心弦,不由得为之一松,嘴角也牵起了一丝真实的笑意。
“平身吧。”徐天上前一步,虚扶一下,语气是难得的温和,“春光难得,在此间不必拘泥那些虚礼。随朕登楼,看看这园子里的景致。”
“谢陛下隆恩。”二女依言起身,一左一右,伴着徐天,沿着打磨光滑的木质楼梯,缓缓登上观澜阁的最高层。
凭栏远眺,视野豁然开朗。整个御澜园的精华景致尽收眼底。
镜澜池烟波浩渺,三仙岛在氤氲水汽中若隐若现,恍若真有仙人居住。九曲回廊蜿蜒如带,将各处景致巧妙串联。
四面景观,或清雅,或富丽,或幽静,或开阔,各异其趣。春风带着水汽的湿润与远处“疏影坡”残留的梅香、“富贵园”初绽的花苞气息拂面而来,令人心旷神怡,俗虑顿消。
“确是难得的好景致。”徐天赞叹一声,在临窗设置的、铺着柔软白虎皮的软榻上坐下。立刻有手脚伶俐的内侍悄无声息地奉上温度恰到好处的香茗与数样精致小巧、造型别致的御用茶点。
花蕊夫人轻移莲步,走到徐天身侧,柔声道:“陛下若是不弃臣妾技艺粗陋,臣妾愿为陛下抚琴一曲,以此湖光山色为伴,或可稍解陛下连日辛劳。”
徐天颔首微笑,目光中带着鼓励:“甚好。朕确是许久未曾静心聆听爱妃的仙音了。你的琴音,最是能涤荡尘虑。”
早有宫人将一架造型古雅的古琴安置在视野最佳的窗边矮几上。
花蕊夫人敛衽端坐于锦垫之上,屏息凝神片刻,而后纤纤玉指,如蝴蝶穿花,轻轻落于琴弦之上。
下一刻,淙淙琴音便如清泉般流淌而出,初时清越明澈,如山间溪流潺潺,涤荡人心;继而婉转缠绵,似春鸟在花间啼鸣,诉说着无限情思。
她技艺已臻化境,更难得的是将一股幽微细腻、欲语还休的情思,完美地寄托于这宫商角徵羽之中,与眼前浩渺的湖光、远处的山色融为一体,动人心魄,引人入胜。
徐天微闭双目,身体微微后靠,手指随着那悠扬顿挫的琴韵,在膝盖上轻轻叩击着节拍,似乎已全然沉浸在这美妙的音律之中,忘却了世间一切烦恼。
而徐婕妤则悄无声息地走到徐天身后,伸出那双保养得宜、柔若无骨、曾执掌过蜀宫权柄的玉手,力道均匀、穴位精准地为他按摩着紧绷的肩颈。
她的手法显然经过高人指点或是自己苦心钻研,力道不轻不重,恰到好处,指尖透过薄薄的常服衣料,传递着温热的触感与一种令人安心的稳定压力,有效地缓解着徐天连日伏案决策、批阅奏章所积累的僵硬与疲惫。
“陛下这些时日,实在是太过辛劳了。”徐婕妤的声音在她刻意控制下,显得低沉而温柔,带着一丝真切的心疼,“臣妾虽在深宫,亦能感受到前朝风雨。瞧着陛下,人都清减了些,臣妾心中……”她语带哽咽,适可而止,留下无尽的怜惜与关切。
徐天没有睁眼,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极其受用的、模糊的“嗯”声,更加放松地享受这双重的极致服务。
美人在侧,吐气如兰;仙音在耳,绕梁不绝;美景在前,江山如画。
这一刻,他仿佛真正远离了所有的杀伐征讨、诡谲权谋与繁杂政务,剥离了那身沉重的帝王外壳,回归为一个可以沉醉于醇酒、美色与艺术之中的普通男子。
徐婕妤那带着成熟女性包容与理解的按摩,花蕊夫人那倾注了才情与媚态的琴音,以及她们身上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幽兰与茉莉混合的馥郁香气,交织成一张温柔而牢固的网,将徐天紧紧包裹。
她们不似那些年少入宫的妃嫔那般,只有青春的跳脱与活泼,她们有着岁月沉淀下的智慧、阅历赋予的包容与善解人意,懂得帝王心术的复杂,知晓何时该温言软语,何时该沉默相伴,如何用最熨帖的方式,抚慰他这位孤家寡人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孤独、疲惫与那偶尔泛起的、对平凡温暖的渴望。
琴音袅袅,如泣如诉;春风拂槛,带着花香与水汽;镜澜池波光粼粼,倒映着天光云影。在这御澜园的最高处,在这象征着权力与安宁的观澜阁内,大吴的皇帝、天下的主宰,终于暂时放下了他的江山社稷与宏图霸业,彻底沉浸于这片刻的、由绝色佳人精心营造出的春深似海与温柔之乡之中。
至于北疆契丹的蠢蠢欲动,伪唐故地的百废待兴,朝堂势力的平衡制衡,乃至更遥远未来的统一征途……都留待明日,旭日东升之时,再去思量、再去决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