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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这条横亘华夏的巨龙,在江州(今九江)地界甩开一道磅礴的弯弧。

奔涌的浊浪拍打着两岸陡峭的矶石,发出沉闷而永恒的咆哮。正是春汛时节,水势浩荡,江面仿佛被无形巨手撑开,烟波浩渺,不见对岸。

水汽弥漫,将远山涂抹成一片朦胧的灰青色,唯有江心几处黝黑的礁石,如同巨兽的獠牙,顽强地刺破浑浊的水面。

江州城,扼守大江咽喉,控引荆吴。其城墙依山就势,绵延厚重,斑驳的墙砖上浸染着历代征伐留下的暗褐色印记。

城北临江处,一座巨大的水寨如同匍匐的钢铁巨兽,木石结构的寨墙深深扎入江岸,高耸的望楼俯瞰着江面,巨大的拍竿(利用杠杆原理抛掷巨石的守城器械)如同狰狞的手臂探向江心。

城墙上,伪吴旧部守军的旗帜在湿冷的江风中猎猎作响,甲胄的寒光在垛堞间若隐若现。空气中弥漫着江水特有的腥气,混合着一种风雨欲来的铁锈味和压抑。

“呜——呜——呜——!”

低沉雄浑的号角声撕裂了江面的沉寂,自北岸滚滚而来!那声音仿佛来自远古的巨兽,带着摧城拔寨的凶戾,在浩渺的江面上反复震荡,激起层层回音。

北岸,无边无际的樯橹帆影,骤然刺破了水雾!

李仁亲率的西南行营招讨使大军,到了!

千帆竞发,百舸争流!巨大的楼船如同移动的山峦,劈开浑浊的浪涛,船首高昂,狰狞的冲角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稍小的艨艟、斗舰密如蝗群,紧随其后,船帆吃满了风,鼓胀如云。更小的走舸穿梭其间,灵活迅捷。战鼓声、划桨的号子声、船体破浪的轰鸣声,交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战争交响!

旗舰“摧城”号,高耸的桅杆上,一面巨大的玄底狻猊战旗迎风怒展。

李仁身披玄色重甲,按剑矗立船首。冰冷的江风卷起他猩红的披风,扑打在冰冷的甲胄上。他面沉似水,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穿透水雾,死死锁定了江州水寨和其后那巍峨的城垣。

这位从光州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悍将,周身散发着久经沙场的杀伐之气,仿佛一柄出鞘的绝世凶刃。

“传令!” 李仁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周遭的喧嚣,传入身后传令兵的耳中,“弩炮营,前置!目标——水寨寨墙、望楼!三轮齐射,为大军开路!‘火龙油柜’,准备压制拍竿!‘震天雷’,待命!”

“得令!”

令旗挥动,尖锐的铜哨声急促响起。

庞大的舰队阵型迅速变换。数十艘经过特殊加固、甲板宽阔的艨艟斗舰加速前出,船头巨大的弩炮(床弩)被绞盘缓缓拉开,粗如儿臂、寒光闪烁的特制重型弩矢(前端包裹铁皮,刻有倒刺)对准了目标。

更有数艘体型稍小、形制奇特的船只紧随其后,船舷两侧安装着覆盖铁皮的巨大木柜,粗大的铜管探出,隐隐散发着刺鼻的油脂气味——这便是吴军工部新锐,“火龙油柜”!

“放!”

一声令下,如同雷霆炸响!

“嘣!嘣!嘣!嘣——!”

数十架重型弩炮同时激发!弓弦释放的巨力让船体都为之剧烈一震!粗大的弩矢撕裂空气,发出令人头皮炸裂的尖啸,化作一道道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死亡流光,狠狠撞向江州水寨!

“轰隆!咔嚓!噗嗤!”

沉闷恐怖的撞击声、木材爆裂的脆响、人体被洞穿的闷响几乎同时炸开!坚固的寨墙木栅如同纸糊般被轻易贯穿、撕裂!

一座高耸的望楼被三支巨弩同时命中,木屑横飞,结构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轰然向内坍塌,上面的士兵惨叫着跌落。寨墙上瞬间被清空数段,残肢断臂与破碎的守城器械一同飞溅!

鲜血泼洒在浸透江水的木头上,迅速被冲刷,只留下刺目的红痕。

第一轮打击刚刚落下,第二轮、第三轮弩矢又如暴雨般倾泻而至!水寨前沿一片狼藉,守军被这超远距离的毁灭性打击彻底打懵,哭喊声、咒骂声、垂死的呻吟响成一片。

“拍竿!快放拍竿!砸沉他们!” 水寨守将目眦欲裂,嘶声狂吼。

几座未被摧毁的望楼上,幸存的士兵拼命操作绞盘,巨大的拍竿带着沉重的石弹或铁蒺藜包,带着沉闷的风声,朝着逼近的吴军舰队狠狠砸落!

“火龙油柜,目标——拍竿基座!放!” 李仁的命令冰冷如铁。

“呼——轰!”

数道炽烈粘稠的橘红色火柱,如同地狱魔龙喷吐的烈焰,猛地从那些特殊船只的铜管中喷射而出!火油被强劲的压力推送,瞬间跨越数十步的距离,精准地覆盖了正在运作的拍竿基座和附近的望楼!

“啊——!” 凄厉到非人的惨嚎瞬间响起!

火油沾身即燃,猛烈异常!木质的基座和望楼瞬间化作巨大的火炬!

操作拍竿的士兵变成了翻滚哀嚎的火人,从高处坠落,在江水中溅起带着白烟的水花,旋即被冰冷的江水吞没。拍竿失去了控制,沉重的配重带着燃烧的残骸轰然砸落,反而将寨墙砸出更大的缺口,引燃了更多区域。

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将半边江水都映得通红!

水寨前沿,已成一片燃烧的炼狱!

“先锋营!登岸!夺寨!” 李仁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混乱,厉声咆哮!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刀,刀锋直指那燃烧的缺口!

“杀!杀!杀!”

早已蓄势待发的先锋营将士发出震天的怒吼!无数走舸、小艇如同离弦之箭,从大船缝隙中蜂拥而出!

船上的士兵身披轻甲或皮甲,手持刀盾、短矛,甚至飞爪挠钩,眼神中燃烧着新兵初战的狂热与一丝被老兵压下去的恐惧。他们拼命划桨,不顾一切地冲向那烟火弥漫的缺口!

“弓箭手!放箭!拦住他们!” 城头的吴越守将声嘶力竭。

稀稀落落的箭矢从城头和水寨残存的工事中射下。

但吴军的弩炮压制并未停止,重型弩矢带着死亡的尖啸不断落下,将任何敢于露头攒射的区域化作死地。

更有“震天雷”被投石机抛出,落入水寨深处,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和冲天的火光,加剧着混乱。

“砰!砰!砰!” 先锋营的船只狠狠撞上燃烧的寨墙残骸和浅滩。

“登岸!快!” 军官们嘶吼着,身先士卒跳入齐腰深、冰冷刺骨的江水中,挥舞兵刃,踩着同伴和敌人的尸体,朝着缺口猛冲!

惨烈的近身搏杀瞬间在缺口内外爆发!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吴军士兵凭着初生牛犊的悍勇和身后督战老兵的冰冷目光,以命搏命,一寸寸地挤压着守军的空间。

不断有人中箭倒下,被长矛捅穿,被刀斧劈开,尸体堵塞着狭窄的通道,又被后来者踩踏着前进。江水被染成了浑浊的暗红色。

“第二营!第三营!压上去!巩固缺口!” 李仁在旗舰上看得分明,再次下令。

更多的艨艟靠岸,更多的士兵如同潮水般涌上滩头,加入那血肉磨盘。吴军的兵力优势和初战气势,渐渐压倒了守军的混乱与恐惧。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并非来自吴军,而是来自江州城西侧一段较为低矮的城墙!

剧烈的爆炸掀起漫天烟尘和碎石!坚固的城墙竟被硬生生炸开一个数丈宽的豁口!这是李仁预先派出的壕寨都,在正面激战吸引注意力的同时,潜行至城下,埋设了大量“震天雷”的结果!

“西门破了!” 城上守军一片惊惶的哭喊。

“重甲营!目标西门豁口!给老子碾过去!” 李仁眼中精光爆射,发出了总攻的命令!

“咚!咚!咚!咚!”

沉重如闷雷的战鼓声陡然加剧!数艘特制的平底大船满载着身披重甲、如同钢铁堡垒般的士兵,朝着西门豁口处猛冲而去!

这些重甲步兵是李仁麾下真正的攻坚核心,甲叶厚重,手持巨斧、长柄破甲锤,每一步踏出都让船体微微下沉。他们沉默着,面甲下只露出冰冷嗜血的目光。

船未靠岸,重甲兵已纷纷跃入浅水,沉重的甲胄让他们步履稍缓,却带着无可阻挡的碾压之势,如同一股钢铁洪流,朝着那烟尘弥漫的城墙豁口涌去!

城头射下的箭矢叮叮当当地打在厚甲上,如同雨打芭蕉,只能留下点点白痕。守军试图用滚木礌石、沸油金汁阻挡,但在重甲兵巨盾的掩护和后方吴军弓弩的压制下,收效甚微。

“轰!” 重甲兵洪流狠狠撞进了豁口!如同烧红的烙铁插入黄油!巨斧挥舞,破甲锤砸落,挡在面前的守军如同纸片般被撕裂、砸扁!残肢断臂混合着破碎的砖石四处飞溅!

豁口处瞬间变成了一个更加高效、更加残酷的绞肉机!重甲兵以无可匹敌的力量和防御,硬生生在守军的血肉之躯中撕开了一条通往城内的血路!

城破了!

绝望的呼喊如同瘟疫般在江州城墙上蔓延。守军的抵抗意志,在吴军水陆并进、远程打击与重甲碾压的多重打击下,终于彻底崩溃。

“降者不杀!” “弃械跪地者免死!” 吴军震天的招降声浪压过了厮杀。

当李仁踏着被鲜血和泥泞浸透的江州西门废墟,步入这座硝烟未散、哭声四起的城池时,残阳如血,将破碎的城楼、燃烧的房屋和遍地的尸骸涂抹上一层凄艳的金红。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硝烟和焦糊的气味。他冷漠地扫过跪伏在道路两旁、瑟瑟发抖的俘虏和百姓,目光投向城内最高处的节度使府。

“传令,” 他的声音带着战斗后的沙哑,却斩钉截铁,“各部肃清残敌,控制府库、武库、粮仓!张贴安民告示,敢有趁乱劫掠、奸淫者,立斩!飞骑传讯广陵——江州已下!”

他顿了顿,想起临行前张谏的叮嘱和王上最新的严令,补充道:“即刻飞书张谏相爷,言明江州已克,请速遣吏部选官,接管民政!我大军只负责打仗,休整两日后,即刻南下!”

铁血的命令,如同冰冷的江水,迅速涤荡着这座刚刚经历战火的城池。战争机器的齿轮,毫不停歇地转向了下一个目标。

福州,闽王宫。

昔日金碧辉煌的宫阙,如今大半笼罩在火灾后的焦黑与颓败之中。

养心殿虽未被完全焚毁,但侧殿已成断壁残垣,焦黑的梁木狰狞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空气中弥漫着驱之不散的焦糊味和淡淡的血腥气。

幸存的宫室也失去了往日的生气,门窗紧闭,宫人们如同惊弓之鸟,行走间踮着脚尖,不敢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养心殿内,光线昏暗。几盏残存的宫灯摇曳着微弱的光,勉强照亮御座上那个仿佛一夜之间衰老了二十岁的身影。

闽王王审知,曾经叱咤东南的枭雄,此刻须发凌乱,眼窝深陷,浑浊的双眼里布满了血丝和挥之不去的惊悸。

他身上那件象征王权的赭黄袍服沾满了烟灰和不明污渍,松松垮垮地挂在枯瘦的躯体上,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威严。

他枯坐着,手指无意识地、神经质地抠着紫檀木扶手上一道深深的刀痕——那是昨夜郑彦华临死前疯狂劈砍留下的印记。殿内死寂一片,唯有他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如同破旧的风箱在拉扯。

共存亡……呵,共存亡。

这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反复烫灼着他的心。

昨夜那修罗场般的景象,那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濒死的哀嚎、烈火焚城的爆裂声,还有郑彦华临死前那怨毒的眼神,如同梦魇般在他脑海中不断闪回。

他引以为傲的王宫亲卫,折损近半!长子王延翰在混乱中被流矢射伤臂膀,次子王延钧……他唯一的、最倚重的猛虎,为了护卫自己,身披数创,至今昏迷不醒!太医偷偷禀报,伤及肺腑,恐……恐有性命之忧!

“钧儿……” 一声嘶哑的低唤从王审知干裂的唇间溢出,带着无尽的悔恨和痛苦。心气?那股誓与闽国共存亡的冲天心气,早已在昨夜那场由他亲手点燃、却又几乎将自己也吞噬殆尽的内乱血火中,烧成了冰冷的灰烬。

什么基业?什么王图?在儿子可能逝去的恐惧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他甚至不敢去想,若延钧真的……这偌大王宫,这摇摇欲坠的闽国,还有什么意义?留给谁?留给那些昨夜恨不得生啖他肉的叛臣余孽吗?

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内侍监王忠佝偻着身子,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

他脸色惨白,手中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封未曾封口的信函。信函的纸质坚韧,封皮上没有任何署名,只画着一个狻猊踏浪的简略图腾——那是徐天的标志!

王忠的腿肚子都在打颤,几乎捧不稳那轻飘飘的信函。他不敢看王审知的眼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大……大王……吴……吴军……徐忠……遣使送入宫内的……信……”

王审知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视线落在那封狻猊信函上,瞳孔猛地一缩。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来了!终究还是来了!比预想的更快!

他枯瘦的手微微颤抖着,伸向那封信。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纸张,如同被毒蛇舔舐。

展开信笺,上面是徐忠代徐天发出的、笔锋凌厉如刀的命令:

“闽王王审知鉴:

天兵压境,雷火将至。闽都内乱,宫阙自焚,此乃天厌王氏,非战之罪也。负隅顽抗,徒令福州生灵涂炭,玉石俱焚。大王一世英名,忍见宗庙倾颓,子孙戮绝乎?

吴王殿下仁德广布,念大王保境安民微功,特开天恩:若大王幡然醒悟,开城归降,吴王殿下当表奏汴梁天子,敕封大王为‘福州郡公’,食邑千户,世袭罔替!保尔宗族性命无虞,富贵长享!

若执迷不悟,待城破之日,王宫上下,鸡犬不留!闽国宗庙,片瓦不存!勿谓言之不预!

何去何从,大王自决!限一日为期,静候佳音。

征闽行营招讨使 徐忠 ”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王审知的心脏。尤其是“子孙戮绝”、“宗庙倾颓”、“世袭罔替”、“富贵长享”这几个词,反复在他眼前跳动、放大。

“世袭罔替……福州郡公……” 他喃喃自语,干涩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如同破旧的风箱。他猛地抬起头,望向殿外那片被焦黑宫墙切割出的、灰暗压抑的天空。

目光所及,仿佛看到了徐忠那遮天蔽日的舰队正劈波斩浪而来,看到了福州城在“震天雷”和“火龙油柜”下化为火海,看到了延钧苍白冰冷的脸,看到了延翰惊恐绝望的眼神,看到了自己的头颅被悬挂在城门之上……

“不!不!!”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从他胸腔里迸发出来。他死死攥紧了手中的信纸,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纸张被揉捏得不成样子。

那曾经支撑他斩杀劝降臣子的“共存亡”的刚硬心气,此刻如同被重锤击打的琉璃,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在子孙存续和宗庙延续的巨大诱惑与毁灭的恐怖威胁面前,摇摇欲坠。

是拉着所有人,包括自己仅存的、可能奄奄一息的爱子,一同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还是……低下这曾经高昂的头颅,换取一线生机,为血脉留下延续的火种?

王审知佝偻着背,蜷缩在宽大冰冷的御座里,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

昏黄的灯光将他孤独而衰老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冰冷的地面上,与殿角焦黑的残骸阴影融为一体。殿内死寂,只有他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如同残烛在风中挣扎,明灭不定。

那封揉皱的劝降信,无声地滑落在御座旁猩红的地毯上,狻猊图腾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

广陵,吴王宫,政事堂。

此地不似承晖堂的深邃威严,却自有一股中枢重地的肃穆与高效。巨大的紫檀木长案上,文书堆积如山,分门别类,摆放得一丝不苟。

墙壁上悬挂着巨幅的东南舆图,山川河流、州郡城池标注清晰,几面代表不同军队动向的小旗插在其上。

张谏,新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总领朝政。他身着紫色圆领官袍,腰束金带,虽已过不惑,鬓角微霜,但眼神依旧锐利清明,透着一股文臣特有的沉稳与干练。

此刻,他正伏案疾书,笔走龙蛇,处理着来自各州郡如雪片般的政务奏报。

急促而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枢密院承旨手捧一份插着三支红色翎毛的加急军报,快步走入堂内,躬身行礼:“相爷,西南行营李仁将军八百里加急!江州已克!”

张谏执笔的手微微一顿,一滴饱满的墨汁滴落在雪白的宣纸上,迅速晕染开一小片墨迹。他抬起头,眼中并无太多意外,只有一丝尘埃落定的了然和随之而来的凝重。

“好!李将军神速!” 张谏放下笔,接过军报,迅速展开。目光扫过上面简练却字字千钧的战报——水陆并进、弩炮轰寨、火油焚敌、重甲摧城……他仿佛能透过文字看到那血火交织的江州战场。当看到“休整两日,即刻南下”以及“请速遣吏部选官,接管民政”时,他眼中精光一闪。

“传令!” 张谏的声音沉稳有力,瞬间打破了政事堂的宁静,“速召吏部尚书、侍郎,户部、刑部、工部相关堂官,即刻至政事堂议事!不得延误!”

“遵命!” 堂下书吏、承旨们立刻行动起来,脚步声和传令声交织。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数名身着各色官袍、气息沉凝的大员匆匆步入政事堂。吏部尚书周闵(原杨吴降臣,以干练着称)、户部侍郎刘度(寒门出身,精于钱粮)、刑部郎中赵肃(铁面无私)、工部员外郎陈实等齐聚一堂。

张谏没有寒暄,直接将李仁的军报传示众人,开门见山:“诸位,李仁将军已克江州!大军休整两日,即将南下扫荡洪、吉诸州!王上严令,‘攻下一城,文官便需接管一城’,军队只负责打仗,安民、理政、恢复生产、征收赋税,皆系于我等之身!此乃定鼎东南之根基,万不可有丝毫懈怠!”

他目光如电,扫过众人:“吏部周尚书!”

“下官在!” 周闵立刻躬身。

“江州乃新下重镇,扼守大江,联通荆楚,位置紧要!刺史人选,需老成干练、通晓民情、善抚流亡,更要熟悉荆楚地理,能迅速稳定局面!你吏部候选名单,今日日落前必须呈至本相案头!明日,新任江州刺史必须持本相手令与吏部敕牒,随同补给车队,快马加鞭赶赴江州上任!所需属官佐吏,由你部会同新任刺史,就地甄选降官、征辟贤才,或从临近已定州郡抽调能吏,速报吏部备案!原则:宁缺毋滥,唯才是举!但有尸位素餐、贪墨不法者,立劾之!”

“下官明白!人选已有腹案,江州旧吏中亦有可用之才,下官即刻去办!” 周闵语速极快,思路清晰。

“户部刘侍郎!”

“下官在!”

“江州甫经战火,必多流离!户部即刻核算,调拨第一批赈济粮米、盐巴、药材、御寒衣物,随新任刺史车队同发!数量要足!同时,行文江州新任刺史,命其三日内查清城内现存粮储、府库、户籍损毁情况,飞骑报来!户部需据此,拟定后续钱粮调拨、蠲免赋税、鼓励垦荒之细则!记住,民以食为天,安抚民心,首在活命!”

“下官遵命!赈济物资已在广陵仓备妥部分,可随首批车队发出!细则拟定,今夜即可呈报!” 刘度显然早有预案。

“刑部赵郎中!”

“下官在!”

“乱世用重典!然亦需明正典刑!你刑部即刻拟定《江州安民暂行条例》,重点:严禁趁乱劫掠、奸淫、杀人、纵火!严惩散播谣言、煽动作乱!明确降卒、俘虏处置流程!条文要简、要明、要狠!同样,随新任刺史一并带去!告示全城,以儆效尤!另,选派得力干员随行,协助刺史整肃治安,重建法度!”

“下官领命!条例草案已有,稍作修改,一个时辰内可呈相爷过目!” 赵肃的回答铿锵有力。

“工部陈员外郎!”

“下官在!”

“江州水寨、城墙损毁,需尽快修复!城内被焚屋舍,亦需规划。工部即刻行文,命江州新任刺史速遣人勘察损毁详情,绘制简图,飞骑报工部!同时,从广陵及附近州郡工坊,调拨一批工匠、建材(优先修复城墙、水寨所需之木石、铁件),随第二批补给车队前往!民房重建,可鼓励百姓自建,官府贷给部分钱粮,或组织以工代赈!水利沟渠,关乎春耕,优先勘察疏通!”

“下官明白!工部即刻行文并调配资源!” 陈实躬身应诺。

张谏环视众人,最后沉声道:“诸位,王上剑指东南,意在混一!前方将士浴血搏杀,后方文治便是稳固根基的磐石!一城一地之得失易,长治久安之基业难!吏部选官,要快更要准!各部配合,要急更要稳!江州,便是检验我大吴文治能否紧随武勋的第一块试金石!诸公务必勠力同心,不得有误!”

“谨遵相爷钧令!” 众官齐声应诺,神色肃然,随即匆匆离去,投入到紧张高效的运转之中。

政事堂内,只剩下张谏一人。他走到那幅巨大的东南舆图前,目光落在刚刚被插上一面小小吴旗的“江州”位置上,又缓缓移向更南方的洪州、吉州,以及那片被海浪环绕的闽地。他拿起朱笔,在代表李仁大军南下的箭头上,又重重勾勒了一笔。

文随武动,如影随形。这无声的接管与治理,其意义,丝毫不逊于战场上的刀光剑影。广陵中枢的齿轮,正以前所未有的效率,将王权与新秩序,迅速铺向每一寸新征服的土地。

福州的焦糊味尚未散尽,广陵的政令已如离弦之箭。江州的血火刚刚冷却,南下的铁蹄又将扬起新的征尘。

李仁的大军在弥漫着血腥与硝烟的江州城内只做短暂停留,刀枪入库的假象下,是更锋利的磨砺。

粮秣补充,伤员安置,缴获清点,一切都在沉默而高效地进行。士兵们擦拭着染血的兵刃,修补着破损的甲胄,眼神中初战的青涩已被一种近乎麻木的坚毅取代。

老兵拍打着新兵的肩膀,低声传授着下一场厮杀的经验。战鼓虽未擂响,但那股压抑的、指向南方的战争气息,却比震天的喊杀更令人心悸。休整的时限,如同沙漏中的流沙,无声而冷酷地流逝。

闽王宫养心殿内,那封揉皱的、印着狻猊图腾的劝降信,依旧静静躺在猩红的地毯上。王审知枯坐御座,如同一尊失去灵魂的泥塑。殿外的天色,从灰蒙到昏暗,最后彻底被浓墨般的夜色吞噬。

宫灯的光芒在殿内投下摇曳不定的阴影,将他脸上的挣扎与绝望切割得支离破碎。

长子王延翰手臂裹着渗血的麻布,脸色苍白地侍立一旁,欲言又止,眼中满是惊惶。内侍监王忠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殿门口焦躁地踱步,不时望向宫外沉沉的夜色,又惶恐地瞥一眼御座上死寂的身影。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分一秒地碾过。

殿角滴漏的“嗒…嗒…”声,在这死寂中清晰得如同丧钟。

一日之期,将尽。

遥远的东海深处,星月无光。庞大的吴军舰队正劈开墨色的浪涛,朝着福州的方向全速前进。

旗舰如同漂浮的巨城,桅杆高耸,巨大的狻猊战旗在强劲的海风中猎猎狂舞,如同咆哮的巨兽。

甲板上,徐忠按剑而立,目光如炬,穿透沉沉夜幕,仿佛已能望见福州海岸线的轮廓。

他身后,无数战舰沉默地跟随,如同跟随头狼的兽群,带着毁灭一切的磅礴气势。

“禀大帅!距福州马尾港,还有一日半航程!” 桅盘上的了望兵嘶声禀报,声音被海风撕扯得有些模糊。

徐忠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弧度,没有回头,只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冰冷的字眼:

“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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