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息圣地核心区的光,不再是温暖明亮的指引,而是变成了某种粘稠的、无所不在的液体。它不再仅仅是视觉现象,开始渗透进听觉、触觉,甚至思维本身。那种曾让人心旷神怡的宇宙低语,此刻仿佛化作了亿万万个重叠的回声,争先恐后地涌入意识深处,试图将个体的思考频率,同步到这庞杂无尽的背景噪音之中。
陈智林博士首先察觉到了异样。
他刚刚结束了对一个遥远星云形成初期物理参数的记录,正准备将注意力转移到下一个时间切片。然而,当他试图在内心“组织”语言,像往常一样向傅水恒教授汇报时,却发现自己的思维流变得……异常顺畅,却也异常空洞。
“……引力不稳定参数符合金斯判据,星际介质湍流谱指数为负一点七,符合柯尔莫戈洛夫理论预测,金属丰度梯度……” 一连串精准的、冰冷的数据和术语在他脑中自动流淌,毫无阻碍,也毫无情感色彩。他“想”说的,仅仅是这些客观事实的堆砌,而忘记了在往常,他总会加上一句“教授,这个发现太令人激动了”,或者“这和我们之前的推测有出入”。
更令他悚然的是,当他下意识地想去推一推鼻梁上的眼镜时,手指触到的却是空无一物。他愣了一下,才“回想”起,那副陪伴他多年的黑框眼镜,早在进入信息圣地深层区域前,就因为能量场过于浓郁而自行分解了。可是,他是什么时候忘记这件事的?仿佛关于“眼镜”存在的记忆,刚刚才被从某个被淹没的角落里重新打捞出来。
“智林?” 傅水恒教授沉稳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他敏锐地捕捉到了陈智林那一瞬间的凝滞和茫然。
陈智林猛地回过神,感到一阵细微的战栗掠过脊椎。“教授……我……”他张了张嘴,想描述刚才那种奇特的“失忆”和思维“非人化”的体验,却发现自己很难找到确切的词语。那种感觉,就像他个人的意识是一滴墨水,而周围是无边无际的清水,墨水正在不可逆转地扩散、变淡,即将失去原有的颜色和形态。
“我感觉……我的思考,变得有点太‘顺滑’了,”他最终选择了一个相对温和的词汇,但眼神里的惊悸却无法掩饰,“好像……不需要‘我’这个主体去推动了。”
傅水恒的脸色凝重起来。他环顾四周,那些流淌的光带在他眼中,此刻不再是瑰丽的宇宙织锦,而更像是一条条奔涌的、试图冲刷掉一切个体印记的信息河流。“我们在这里待得太久了,也沉浸得太深了。”他缓缓道,声音带着一种古老的疲惫,“信息圣地,它不仅是记忆库,它本身就是一个庞大的、具有某种‘同化’倾向的意识场。它无私地展示一切,却也贪婪地吸收一切。个体的意识,在这些于时间尺度上近乎永恒的信息洪流面前,太渺小,太脆弱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控制室中央的全息区域突然开始自主地、无序地闪烁起来。一会儿是地球寒武纪的海底奇景,一会儿是超新星爆发的绚烂瞬间,一会儿又是某种无法理解的、来自河外星系的非碳基生命的结构图谱。这些信息碎片不再响应他们的主动调用,而是像失控的万花筒,疯狂地旋转、拼接、覆盖。
“信息过载……不,不仅仅是过载,”陈智林盯着那混乱的景象,声音发紧,“是信息场的自我表达欲望在增强。它在试图用它那无尽的‘已知’,覆盖我们有限的‘认知’。”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待在傅水恒身边的傅愽文,突然发出了一声细微的、带着哭腔的呜咽。
“爷爷……” 小家伙紧紧抓着爷爷的衣角,小脸煞白,眼睛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迷茫,“那些……那些亮亮的东西,它们在唱歌……好多好多的歌混在一起……我……我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了……”
对信息感知最为敏锐的傅愽文,承受的同化压力也最为直接和剧烈。在他独特的感知里,信息不再是图像或文字,而是直接作用于心灵的“旋律”或“声响”。此刻,宇宙亿万年积累的“杂音”正以排山倒海之势,试图淹没他灵魂深处那属于“傅愽文”的、独一无二的“音调”。
傅水恒蹲下身,将孙子紧紧搂在怀里。他能感觉到孩子小小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愽文,看着我!” 他双手捧住孙子的脸,目光如炬,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听爷爷说话!记住爷爷的声音!记住你是谁!”
傅愽文涣散的眼神努力聚焦在爷爷脸上,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我是傅愽文……”
“对!你是傅愽文!你是地球的孩子!你的爸爸叫傅建国,你的妈妈叫李婉仪!你家住在蓝岸小区三栋二单元1701!你养了一只叫‘雪球’的仓鼠!你最喜欢吃妈妈做的糖醋排骨!” 傅水恒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试图将孙子即将飘散的意识,牢牢钉在现实的坐标上。
这些看似平凡琐碎的记忆,这些构成“傅愽文”这个独特存在的个人化信息,在此刻,成为了对抗宇宙尺度信息同化的唯一武器。
陈智林看着这一幕,内心受到极大的震动。他立刻意识到,如果连傅愽文这样心灵纯净的孩子都开始迷失,那么他自己和傅教授,恐怕也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受到了更深层次的侵蚀。
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进行自我审视。这一审视,让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发现,自己关于童年、关于求学经历、关于与家人朋友相处的许多细节,变得模糊不清,如同隔着一层浓雾。取而代之的,是大量涌入的、关于宇宙结构、物理定律、生命演化模式的冰冷知识。这些知识浩瀚如烟海,却与他个人的情感、经历毫无关联。他正在从一个有血有肉、有爱有憎的“人”,向着一个纯粹的“信息接收和处理终端”滑落。
“同化的副作用……” 陈智林喃喃自语,冷汗顺着额角滑落,“不仅仅是记忆丢失或思维混乱……而是个体性的泯灭。”
他试图回忆母亲的样子,脑海中却先浮现出人类面部识别的通用生物模型和神经反应机制;他想起与恋人第一次牵手的心跳加速,意识里却同步跳出了关于肾上腺素分泌和交感神经兴奋的科学解释。属于“陈智林”的独特情感体验,正在被普适性的、去人格化的“知识”所覆盖和解构。
“情感的淡漠化,”傅水恒抱着逐渐平静下来的孙子,声音低沉地接话,“这是同化的第二阶段。当个人的记忆被稀释,与之绑定的情感也就失去了锚点。我们会逐渐失去爱、失去恐惧、失去好奇、失去作为一个‘人’最宝贵的喜怒哀乐。”
他抬头看向陈智林,眼中是前所未有的严肃:“而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什么?” 陈智林声音干涩地问。
“是存在意义的消解。” 傅水恒一字一顿地说,“当你个体的记忆、情感都被这无尽的信息海洋同化、稀释之后,‘你’与‘非你’的边界将彻底模糊。你会觉得,你就是这信息库,这信息库就是你。你知晓宇宙的过去未来,你洞悉生命的生灭规律,你本身就成了这永恒知识的一部分。届时,你将不再有‘回归’的欲望,不再有‘自我’的认知,甚至不再认为‘陈智林’这个独立的、渺小的个体有任何存在的价值和必要。”
“你会心甘情愿地、平静地……溶解在这片信息的星海里。就像一滴水回归大海,失去自己的形状,却也认为获得了永恒。”
控制室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那些失控的信息碎片,还在不知疲倦地疯狂闪烁、旋转,像一场无声的、庆祝着“融合”与“统一”的盛宴。
陈智林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傅教授所描述的,是一种比死亡更彻底的终结。死亡终结的是生命,而这种同化,终结的是“自我”。它用一种虚假的“全知”和“永恒”作为诱惑,让人主动放弃作为独立个体的存在。
他看向自己的双手,试图回忆起这双手敲击键盘时的触感,握住咖啡杯时的温暖,抚摸爱人脸庞时的温柔……那些感觉正在变得遥远而隔膜。
“我们必须离开这里。” 陈智林的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但眼神却重新变得坚定起来,“立刻,马上。”
傅水恒点了点头,将怀里的傅愽文抱得更紧。“是的,探索的目的是为了回归和传承,而不是为了迷失。如果我们在这里被同化,那么之前所有的发现、所有的感悟,都将失去意义。”
他低头,看着孙子那双逐渐恢复清明的眼睛,轻声问:“愽文,想回家吗?”
傅愽文用力地、几乎是带着一种求生本能地点头,小脸上满是渴望和依恋:“想!我想妈妈!想爸爸!想雪球!想我的小房间!”
家。亲人。那些具体而微小的、充满了烟火气的牵挂。在此刻,这成为了将他们从同化深渊边缘拉回的最坚固的缆绳。
陈智林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脑中仍在不断自动涌现的宇宙学知识,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到控制界面上。他开始调动所有残存的个人意志,去抵抗那无孔不入的信息侵蚀,尝试重新建立对系统的控制,寻找那条回归现实世界的、“定义自我”的路径。
危机已经降临,而同化的倒计时,似乎就在耳边滴答作响。他们能否在彻底迷失之前,守住本心,找到回家的路?答案,悬而未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