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的秋寒已浸进营帐，烛火在案头摇曳，将满帐的愁绪拉得更长。距离易枫跳崖已过去一个月，派去黑风口悬崖下搜寻的人换了三拨，只捞上来几块染血的玄甲碎片，连半具尸骨的影子都没见着，可临安那边的催促、金军的蠢蠢欲动，像两座大山压得帐内众人喘不过气。
赵羽站在案前，指尖死死掐着那份刚送来的粮草布置图，指腹几乎要将宣纸戳破。图上密密麻麻标注着各营的粮草分配，可他看着那些墨迹，眼前却总晃着易枫在玄黄世界时的模样——那时他们粮草紧缺，易枫笑着拍他的肩说“羽哥，别怕，我去劫敌军的粮道”，哪像如今，连他的生死都成了未知数。
“可恶！”压抑了一个月的焦躁终于爆发，赵羽猛地抬手，将案上的粮草图、兵符、笔墨纸砚全扫落在地。宣纸纷飞，砚台“哐当”砸在地上，墨汁“哗啦”泼洒开来，在地面晕出一片漆黑的污渍，像极了他心头化不开的郁气。“谁说人死了？尸体都没找到，凭什么断定陛下死了？！”
他的声音带着嘶吼，喉结剧烈滚动——这些天，不仅临安来的使者明里暗里提“易枫已殉国，易军当归朝廷节制”，连营里的老兵都开始私下议论“将军是不是真的没了”，每一句都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他是跟着易枫从玄黄世界杀出来的，他比谁都清楚，他们的陛下，从不是会轻易认命的人。
张奈何和白玉堂站在帐后，低着头，谁也没敢吭声。他们能理解赵羽的焦躁——这一个月，张奈何跑遍了安徽、河南的根据地，压下了三起“易枫已死”的流言；白玉堂加固了应天府的城墙，却挡不住士兵们眼底的不安。他们也想找易枫，可悬崖下的潭水湍急，下游的河道搜了几十里，连一点踪迹都没有。
“哗啦”一声，帐帘被猛地掀开，林萧浑身是汗地冲进来，甲胄上还沾着尘土，脸色发白：“羽哥！不好了！宗泽老将军……老将军在他的书房里，偷偷给陛下设了灵堂！”
“什么？！”赵羽猛地转头，眼中瞬间燃起怒火，他一把抓起挂在帐边的佩刀，刀鞘碰撞着甲胄，发出刺耳的声响。“尸体都没找到，人没死，设什么灵堂！”他大步朝着帐外走，脚步急促，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怒火上，“我去看看！谁敢咒陛下死，我饶不了他！”
张奈何和白玉堂连忙跟上，林萧也快步追出去——他们知道赵羽的性子，一旦动了真怒，怕是要出乱子，可他们也明白，赵羽不是冲宗泽发火，是冲“认定易枫已死”的所有人发火，更是冲这一个月来毫无进展的搜寻发火。
宗泽的书房设在应天府的临时官署内，此刻书房门虚掩着，里面隐约传来低低的啜泣声。赵羽猛地推开门，只见书房正中央摆着一张供桌，桌上放着一块木质灵牌，上面刻着“抗金义士易枫之位”，灵牌前摆着香炉和几碟祭品，宗泽正跪在蒲团上，背对着门，肩膀微微颤抖。
“老将军！”赵羽的声音带着冰冷的怒意，他大步走到供桌前，一脚踹在供桌上。供桌“哐当”一声翻倒在地，灵牌、香炉、祭品全摔在地上，灵牌磕在青砖上，裂出一道缝隙。赵羽还不解气，抽出佩刀，对着地上的灵牌狠狠劈下——“咔嚓”一声，灵牌被砍成两半，木屑飞溅。
“赵将军！你住手！”宗泽猛地转过身，老泪纵横，他指着赵羽，气得浑身发抖，“你疯了吗？易枫他……他已经不在了！我设灵堂，是为了让他走得安心，是为了让将士们记住他的功绩，你怎么能这么做！”
“不在了？”赵羽握着刀，指节泛白，眼神却带着几分猩红，“老将军，你凭什么说他不在了？尸体呢？你见过他的尸体吗？没有！我们只找到几块玄甲碎片，只看到他跳崖，凭什么就认定他死了？！”
官署的卫兵听到动静，连忙冲进来，见赵羽握着刀，宗泽气得发抖，连忙上前想要拉住赵羽：“赵将军，冷静点！有话好好说！”
“别碰我！”赵羽甩开卫兵的手，目光死死盯着宗泽，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老将军，你还记得去年冬天，我们一起守东京城吗？陛下说，他要守住东京，守住中原的百姓，他说他不会让我们失望。他那么说到，就一定会做到！他怎么可能就这么死了？怎么可能！”
宗泽看着赵羽泛红的眼眶，看着他握着刀却微微颤抖的手，心里的怒气渐渐被痛惜取代。他知道赵羽不是不敬，是太在乎，是太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他叹了口气，挥了挥手，让卫兵退出去，书房里只剩下他们几人。
“赵将军，我懂你的心情。”宗泽的声音带着疲惫，他弯腰捡起地上被砍成两半的灵牌，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我比你更希望他活着，比你更想看到他带着易军打回东京。可我们是将领，是要撑起大局的人，不能只靠‘希望’活着。”
他顿了顿，看着赵羽，眼神带着几分沉重：“这一个月，临安的使者来了三波，每一次都在催我们‘认现实’；金军在边境集结，就等着我们内乱；营里的士兵，已经开始有人偷偷逃跑了。我设灵堂，不是要咒他死，是想告诉自己，也告诉所有人——就算易枫不在了，我们也要守住他的心血，守住这中原大地，不能让他白白牺牲。”
赵羽握着刀的手渐渐松了些，他看着宗泽手里的灵牌碎片，看着地上的狼藉，心里的怒火慢慢褪去，只剩下无尽的茫然。他知道宗泽说得对，他们不能只靠“易枫还活着”的信念支撑，可他就是不愿意相信，那个从玄黄世界一路护着他们的陛下，会就这么消失在悬崖下。
张奈何走上前，轻轻拍了拍赵羽的肩：“羽哥，老将军说得对，我们得面对现实。但我们可以继续找，一边稳住大局，一边派人去悬崖下搜寻，只要没找到尸体，就还有希望。”
白玉堂也点头：“是啊，羽哥，陛下若知道我们为了他乱了阵脚，肯定会生气的。我们得守住他留下的东西，等他回来。”
赵羽深吸一口气，缓缓收刀入鞘。他看着地上的墨渍和灵牌碎片，心里像被堵着一块石头，闷得发慌。他弯腰，捡起一块灵牌碎片，指尖摩挲着上面“易枫”两个字，声音低沉：“老将军，对不住，刚才是我冲动了。灵堂……我不拦着你设，但对外，绝不能说陛下死了，我们还得等，还得找。”
宗泽看着他，点了点头，老眼中闪过一丝欣慰：“好，听你的。我们等，我们找。只要还有一丝希望，就绝不放弃。”
烛火依旧在书房里摇曳，映着地上的狼藉，也映着几人眼底的坚定。一个月的无讯，一场灵堂前的争执，没有让他们分裂，反而让他们更清楚——不管易枫是否还活着，他们都要守住这份抗金的基业，守住这中原大地的最后希望，等那个或许还在某个角落挣扎求生的君主，平安归来。
东京内院的晨雾还未散尽，朱琏已坐在窗前绣了半个时辰。指尖的银针第三次戳到指腹，血珠滴在锦帕上，晕开一小片暗红，与雄鹰的羽毛绣线缠在一起，她却像是没察觉，眼神空茫地望着窗外——那是易枫出征时走的方向，如今只余下满院飘落的梧桐叶，无声地诉说着秋意。
她低头看着锦帕，这是第三块了。前两块绣好的，本想托林萧送去军营，却被守卫以“军营事务繁忙，暂无需私人物品”为由退回。朱琏握着针的手微微收紧，指节泛白——她怎会不知道，这是赵羽他们在拦着，拦着她接触任何可能泄露“消息”的人。昨夜她又梦见易枫了，梦里他浑身是血地站在城门口，她想跑过去，却被一道无形的墙挡住，醒来时枕头湿了大半，怀里还紧紧抱着易承宇的小衣裳。
“母亲，爹爹今天会回来吗？”易承宇揉着眼睛走到她身边，小手抓着她的衣角。这孩子才四岁，却已懂得察言观色，近来总缠着问“爹爹在哪”，却从不哭闹，只安安静静地跟着她认字。
朱琏强压下眼底的酸涩，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头，声音温柔得像晨雾：“会的，爹爹打完坏人就回来了。承宇乖，先去跟乳母吃早饭，娘把这最后几针绣完。”看着易承宇蹦蹦跳跳离开的背影，她才敢让眼泪落在锦帕上——她是这内院的主心骨，若她慌了，福金、秉懿，还有两个孩子，就真的没了依靠。可那强撑的镇定，早已在日复一日的等待里，裂出了细密的缝隙。
隔壁院落里，赵福金正把易枫留下的兵书往书架上放，书页因反复翻阅早已卷边，边角处还沾着她昨夜落下的泪痕。她故意把兵书摆得整整齐齐，仿佛这样就能掩盖心底的慌乱——昨日她偷偷绕到营外，听见两个老兵低声说“将军怕是回不来了，宗泽老将军都设灵堂了”，她刚想追问，就被巡逻的守卫架了回去，只留下那句“夫人安心待在内院”，像块石头压在她心上。
“福金姐姐。”邢秉懿抱着易念枫走过来，脸色苍白得没一丝血色。怀里的念枫才一岁不到，小脸蛋圆圆的，眉眼像极了易枫，此刻正攥着邢秉懿的衣襟，小声哼唧着。“我昨夜又没睡好，总觉得心慌，你说……临安那边，会不会有消息来？”
赵福金心里一紧，连忙扶住她的胳膊：“别胡思乱想，临安那边若有消息，赵羽他们定会告诉我们的。易枫那么厉害，不会有事的。”话虽这么说，她自己却没底——宗泽设灵堂的事，她没敢告诉邢秉懿，这姑娘本就脆弱，若知道了，怕是要彻底垮掉。她看着邢秉懿眼底的青黑，看着念枫懵懂的小脸，只觉得心里堵得慌，连呼吸都带着沉重。
邢秉懿抱着念枫的手臂紧了紧，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昨日托人给易枫做的棉衣，又被退回来了。守卫说‘军营不缺棉衣’，可我明明听说，应天府那边降温了……”她低头看着念枫，小家伙正用小手摸着她的脸，她突然红了眼眶，“念枫还没满一岁，易枫答应过，要陪他过第一个生辰的……他不能食言的。”
就在这时，院外突然传来马蹄声，紧接着是士兵的喝问声，打破了内院的宁静。朱琏、赵福金、邢秉懿三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安——这马蹄声急促，不像是易军的人。
果然，没过多久，林萧急匆匆地跑进来，脸色凝重：“夫人，不好了！临安派使者来了，说陛下有旨，要接你们三位，还有两位小殿下，去临安‘妥善安置’！”
“什么？！”邢秉懿身子一晃，差点摔倒，怀里的念枫被吓得哭了起来。朱琏连忙扶住她，指尖却冰凉——她知道，赵构这是要拿她们当人质，拿两个孩子当筹码，逼易军归顺！
而此时的应天府营帐内，临安使者正站在案前，手里举着明黄的圣旨，语气带着几分傲慢：“赵将军，陛下旨意已下，易枫将军既已殉国，其家眷理当由朝廷照拂，还请即刻安排，送朱夫人、赵夫人、邢夫人及两位小殿下前往临安！”
“放肆！”赵羽猛地拔出佩刀，刀光闪过，劈开案上的文书，纸张纷飞间，他的眼神带着猩红的怒意，“谁说易枫殉国了？尸体都没找到，他就是没死！”他一步上前，刀尖直指使者，声音如惊雷般炸响，“想带她们去临安？除非我死！今日谁敢动她们一根手指，我赵羽第一个砍了他！”
张奈何、白玉堂、林萧、洛天立刻围了上来，手按在腰间的兵器上，眼神冰冷地盯着使者和他身后的护卫。营帐内的气氛瞬间凝固，使者被赵羽的气势吓得后退一步，却仍强撑着喊道：“赵将军，你这是抗旨！是要谋反吗？”
“谋反？”赵羽冷笑一声，刀尖更向前递了半寸，“我赵羽只认易枫一个首领！他若没回来，谁也别想动他的人！你们临安想拿她们当筹码，做梦！”他转头看向林萧，语气坚定，“传令下去，加强东京内院的守卫，任何人——包括临安的人，没有我的手令，不准靠近半步！若有擅闯者，格杀勿论！”
“是！”林萧立刻领命，转身大步走出营帐。
使者看着赵羽眼中的杀意，看着帐内几位将领决绝的神情，终于慌了神——他本以为易枫已死，易军群龙无首，接走几位家眷是顺理成章的事，却没想到，赵羽竟如此强硬，连圣旨都敢违抗。他张了张嘴，却再也说不出一句“抗旨”的话，只能在护卫的护持下，狼狈地退出营帐。
营帐内，赵羽收刀入鞘，却仍能看到他胸口剧烈起伏——他绝不会让临安把朱琏她们带走，绝不会让易枫的家人成为筹码。他走到帐门口，望着东京的方向，声音低沉而坚定：“陛下，你一定要回来。我们会守住她们，守住你的家，等你回来。”
而东京内院，朱琏、赵福金、邢秉懿三人已得知了临安遣使的消息。邢秉懿抱着哭闹的念枫，脸色苍白；赵福金握着兵书，眼神里满是担忧；朱琏却缓缓站起身，走到院门口，望着应天府的方向——她知道，赵羽他们会护着她们，可她更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唯有易枫平安回来，她们才能真正安心。秋风卷起她的裙摆，也卷起她心底的期盼，她在心里默念：易枫，你一定要平安，一定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