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涵那封看似寻常的私人信函,如同投入古潭的一粒细砂,并未立刻激起显眼的浪花,却在深不可测的潭底,悄然扰动了一些沉淀已久的微尘。
信送出后的第三日,那位户部主事竟亲自来到了稽核处公廨,美其名曰“请教几个物料基准核算的疑难”。
两人在沈涵的值房内闭门谈了将近一个时辰,期间茶换了两盏。主事带来的“疑难”其实并不难解,但他言语间,几次看似不经意地提及了淮西凤阳府近年仓储事务的“繁冗”与“地方情形的特殊”,甚至隐晦地提到,某些陈年旧例的沿革,若非深谙地方脉络的积年老吏,恐难窥其全貌。
他并未提供任何实质性的新线索,但那谨慎而略带忧虑的语气,以及话语中透露出的、对触碰某些领域的潜在危险的暗示,已让沈涵心中了然——对方读懂了他的试探,并给予了同样隐晦的回应:水很深,牵涉久远,须格外谨慎。
这算是一个小小的、积极的信号。至少说明,在庞大的官僚体系内部,并非铁板一块,仍有对积弊不满、心存公义之人,只是大多选择明哲保身,不敢轻易发声。
然而,几乎就在同一天,通政司那边传来了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那个名叫孙淼的小吏,在负责整理、递送一批无关紧要的旧档时,“意外”地接触到了几份与稽核处近期核查范围略有重叠的陈年文书,并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兴趣”,试图以核对文书编号为由,将其中几份多留片刻,被通政司另一位与沈涵略有交情的官员察觉并制止。
沈涵闻报,眼神瞬间冷了下去。孙淼这条暗线,果然动起来了。对手显然没有因为表面的平静而放松警惕,反而加紧了内部的窥探,试图从稽核处过往接触过的所有信息中,拼凑出他们真正的意图和已掌握的底牌。这是一种极其阴险且难以防范的渗透。
“看来,有人比我们更沉不住气。”沈涵对前来禀报的心腹淡淡说道,语气中听不出喜怒,“既然他们想查,就让他们查。告诉下面的人,近期所有文书往来,尤其是涉及旧档调阅、核对的,务必严格按照章程,记录清晰,交接明白。我们一切按规矩办事,不留任何可供指摘的口实。”
他不能直接动孙淼,那会打草惊蛇,甚至可能被反咬一口。但他可以加固篱笆,让对手的窥探变得困难且充满风险。
与此同时,周算盘的病情依旧没有起色,如同风中残烛,维系着微弱的生命迹象。沈涵每日下值后,必去探视,看着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和榻前缭绕的苦涩药味,心中的沉重与焦灼便增添一分。
周算盘不仅是他的得力干将,更是这盘危局中,少数几个他能完全信任、并共同承担着那惊天秘密的人。他的昏迷,仿佛也带走了破局的一部分关键希望。
宫中的旨意仿佛石沉大海,再没有新的动静。朱元璋似乎真的将稽核处“放了一放”,既不召见,也无新的指示。这种沉默,比直接的训斥更让人难以捉摸。
朝堂之上,关于沈涵和稽核处的议论似乎也悄然平息了下去,仿佛之前的弹劾与流言都只是一场幻梦。但沈涵知道,这不过是暴风雨眼中短暂的诡异宁静,各方势力都在屏息观望,等待着那最终裁决的雷霆,或是他沈涵先行崩溃。
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僵持中,一个意想不到的插曲,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
这日傍晚,沈涵离开公廨,并未直接回府,而是信步走向离衙门不远的一处书肆,想寻几本杂书分散一下紧绷的心神。就在他低头翻阅一册地理志时,眼角余光瞥见街角似乎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
那身影动作极快,穿着普通的青布直身,但沈涵几乎可以肯定,那是曾在扬州城外救援周算盘、身份不明的“神秘黑衣人”之一!
他心中猛地一跳,立刻合上书册,快步走出书肆,向那人消失的方向望去。长街之上,行人熙攘,哪里还有那人的踪影?仿佛刚才那一眼,只是他高度紧张下的错觉。
但沈涵确信自己不会看错。这些人,果然一直在暗中活动,并且似乎……并未远离他左右。他们是皇帝的人吗?如果是,为何在陛下明确“放一放”之后,依旧在监视自己?如果不是,那他们属于哪方势力?目的何在?是保护,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控制?
疑问如同藤蔓,缠绕上心头。
回到府中,沈涵屏退左右,独自坐在书房内,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户部主事的隐晦回应,孙淼的异常举动,黑衣人的惊鸿一瞥……这些看似零散的事件,在他脑中逐渐串联起来。
对手在加紧窥探内部,外部仍有不明势力在环伺,而皇帝的态度暧昧不明,似保似弃。整个局面如同一盘陷入僵局的棋,看似平静,实则杀机四伏,任何一步行差踏错,都可能满盘皆输。
他不能再一味等待了。皇帝的沉默,或许本身就是一种考验,考验他的耐心,更考验他的能力和胆魄。他需要找到一个契机,一个能够打破僵局,至少能让他重新掌握一丝主动权的契机。
他的目光,再次落向了都察院的方向。那个年轻的御史,或许……可以再用一用。只是这次,需要更精巧的布局,既要能达到敲山震虎、搅动局势的目的,又要确保火不会烧到自己身上。
夜色渐深,书房内的烛火将沈涵沉思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显得愈发孤峭而坚定。潭底微澜已起,能否借此搅动整个深潭,就看接下来,他这投石之手,如何运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