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党案的余波尚未完全平息,稽核文牍处却已如同一架上紧了发条的机器,在扩权后的新轨道上高速运转起来。
增设的军需审计司与漕运监管司并非虚设,来自五军都督府的部分军械采买账目,以及漕运总督衙门的部分清册,已作为试点,第一批送达了稽核处。
衙门正堂内,算盘声、书写声、低语声交织,比往日更加繁忙。沈涵的腿伤已大好,虽不必再拄拐,但行走间仍能看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
他坐在主位,面前摊开的正是几份兵部武库司与工部军器局联合呈报的,关于京营秋季换装的火铳、铠甲采买明细。
周算盘坐在他下首,眉头紧锁,手指在算盘上飞舞片刻后停下,抬起眼,语气带着难以置信:“头儿,这新式‘迅雷铳’的报价,单支竟比工部去年自造的同型火铳高出三成!还有这批棉甲,用的是江南二等棉,报价却堪比苏松一等棉的价格!这……这基准尚未完全核定,他们便敢如此报价?”
沈涵面色平静,对此似乎并不意外。胡惟庸倒了,但官僚体系的惯性、各部门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岂会因一场大案就彻底瓦解?
甚至,可能因为旧有平衡被打破,某些蛰伏的贪蠹或新的利益组合,正急于在新的格局下试探底线,攫取空档。
“他们这是在试探,”沈涵拿起那份报价清单,指尖在几个明显虚高的项目上点了点,“试探我们稽核处的斤两,试探陛下扩权于我处的决心,也是在试探……新的‘规矩’究竟有多严。”
吴愣子坐在旁边一张铺了软垫的椅子上,虽然被勒令静养,但他哪里闲得住,此刻正拿着一把新领来的铁尺比划着,闻言冷哼一声:“嘿!俺看他们是皮痒了!头儿,让俺带人去工部和兵部转转,用这铁尺好好给他们量量骨头,看他们还敢不敢虚报!”
他这话引得堂内几名书吏低声窃笑,气氛稍缓。
沈涵摇了摇头:“愣子,你的铁尺,量得了硬骨头,却量不了软钉子。如今我们行事,更需依规依矩。他们既送来账目,我们便用账目说话。”他看向周算盘,“老周,立刻组织人手,以我们初步拟定的《军械制造物料基准(草案)》和往年的采购数据为参照,逐项核对这些报价的合理性。列出所有存疑项,标注依据,形成文书。”
“明白!”周算盘精神一振,立刻招呼几名核心算手围拢过来,分派任务。
沈涵又拿起另一份关于漕粮损耗的文书,对赵四说道:“赵四,漕运那边,你熟悉。今年声称因河道淤塞、漕船老旧,损耗率比往年高了半成。你带几个人,不必声张,先去通州码头和沿途几个关键闸口看看,核实一下漕船状况、河道疏浚记录,重点是,查证这些‘损耗’的粮食,最终流向何处。”
赵四会意,点头道:“头儿放心,是真是假,是亏空还是漂没,我定给您查个明白。”
任务分派下去,整个稽核处如同精密的齿轮,开始咬合转动。然而,外界的声音,也开始不可避免地传入这方院落。
几日下来,朝堂上下,对于稽核处“把手伸进军队和漕运”的议论甚嚣尘上。
一位御史在朝会上不点名地奏称:“……某些新晋衙门,恃宠而骄,以核查之名,行干预之实,长此以往,恐令将士寒心,有司难为……”
几位兵部、工部的老郎中,在衙门口“偶遇”沈涵时,语带机锋:“沈领事年轻有为,锐意进取是好事,只是这军国大事,牵扯繁多,不比寻常账目,还需慎重啊……”
甚至宫中也有隐约风声传来,说有内侍议论,稽核处权柄日重,渐有第二中书之势。
这些风言风语,沈涵皆一笑置之。他深知,这是必经的过程。打破固有的利益格局,必然招致反弹。但他更清楚,朱元璋将稽核处推到前台,就是要他做这把打破僵局的利刃。
这日散衙后,沈涵最后一个离开。他站在衙门口,看着门外街上渐次亮起的灯火,以及更远处那巍峨宫城的轮廓。
秋风吹动他的官袍下摆,带着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