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默许如同解开了一道枷锁,稽核文牍处的气氛陡然变得紧促。
沈涵很清楚,朱元璋要的不仅是清江浦一案的突破,更是基准成本这把刀能否真正砍中要害。
吴愣子带领的书吏们几乎住在了户部借调来的太仓库旧账堆里。灰尘弥漫的值房内,算盘声日夜不息。
沈涵给他们的指令明确且残酷:摒弃细枝末节,专攻折耗异常。
大人,吴愣子顶着一对黑眼圈,将一份刚整理好的清单呈给沈涵,按您吩咐,卑职等剔除了边远、灾荒等特殊年份,专查漕运便利、历年太平的粮仓。
这是近五年来,折耗率最高的三处:徐州广运仓,临清仓,以及……京通仓。
沈涵目光扫过清单,京通仓?天子脚下,也敢如此?
吴愣子压低声音:账面上看,京通仓的折耗并非年年最高,但其波动极小,几乎每年都稳定在一个略偏高但似乎又情有可原的水平。
反倒是徐州广运仓和临清仓,有些年份折耗高得离谱,有些年份却又正常。
沈涵指尖点着京通仓三个字,眼神锐利。太过稳定的异常,往往隐藏得更深。
他立刻下令:重点查京通仓!明面上的账目既然做得漂亮,就查它的关联账项,比如仓廪修缮、防火防潮物料的采买、仓兵饷银的发放,看看这些地方有没有不正常的开支。
他转向周算盘:周先生,预算核算不能停,但策略要变。你带着赵四,集中力量先攻克工部都水司的河工、物料两项基准成本。这是眼下最紧要,也最能立威的领域。
周算盘会意,捻着胡须:老夫明白,都水司关联水利普查和清江浦案,从此处下手,名正言顺。
夜色渐深,衙门里只剩下零星灯火。沈涵独自坐在案前,梳理着纷乱的线索。清江浦下游的勘测需要时间,预算核算和户部查账更是长期之功,胡惟庸绝不会坐以待毙,下一次的打击会从何而来?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夜的宁静。赵四几乎是撞开门冲了进来,脸色煞白,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惶:大人!不好了!韩……韩承大人出事了!
沈涵心头猛地一沉:怎么回事?慢慢说!
赵四喘着粗气:刚接到都水司那边传来的消息,韩大人在从清江浦下游勘测返回驿站的途中,遭遇了山石滚落!坐骑受惊,连人带马摔下了山崖!人……人虽然被随行的人救起来了,但重伤昏迷,生死未卜!
一股寒意瞬间从沈涵的脚底窜上头顶。山石滚落?如此巧合?
这绝不是意外!
胡惟庸的反击来了,如此狠辣,直接斩向他伸向清江浦案最关键的触手!韩承不仅是技术核心,更是下游淤积证据链最重要的实地勘验者。他一倒,下游勘测的数据可信度便会大打折扣,甚至可能被污蔑为伪造!
大人,我们怎么办?赵四急道,要不要立刻禀报皇上?或者请毛骧指挥使……
沈涵抬手制止了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禀报皇帝?皇帝只会认为他连手下的人都护不住,无能!找毛骧?没有证据,锦衣卫也不会轻易介入这种意外。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寒光闪烁。胡惟庸这是阳谋,用一次意外警告他,斩断他的臂膀,也试探皇帝的反应。
我们不能乱。沈涵的声音低沉而坚定,赵四,你立刻挑选两个绝对机警、身手好的弟兄,带上伤药和银钱,连夜出发,赶往韩承出事之地。
一要确认韩承的安危,不惜代价请最好的大夫救治;二,仔细勘察事发地点,看看那山石,到底是怎么自然滚落的!
他顿了顿,语气森然:记住,暗中进行,不要打草惊蛇。
赵四领命,重重一点头,转身快步没入夜色。
沈涵独自站在冰冷的庭院中,仰望漆黑无星的夜空。风声呜咽,仿佛隐藏着无数低语与杀机。
胡惟庸断他一指,他绝不能只是哀嚎。他转身回到值房,提笔疾书。不是奏疏,而是一份给刘伯温的简短拜帖。有些疑惑,或许只有那位深谙朝局变幻的诚意伯,才能点拨迷津。
同时,他将目光再次投向户部太仓库的账册。京通仓……既然前方的触手被斩断,那便从这看似平静的后方,再撕开一道口子。
刀已出鞘,不见血,岂能归鞘?只是这持刀之人,需得更谨慎,也更狠厉。夜色深沉,稽核文牍处的灯火,彻夜未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