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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瓷里的哭声

码头的雾散后第三日,镇上的杂货铺来了个西洋货郎,推着辆漆成墨绿色的四轮车,车斗里堆满了瓶瓶罐罐,最惹眼的是个半人高的骨瓷娃娃,瓷白的脸蛋上画着绯红的腮红,蓝眼睛像浸在水里的玻璃珠,却总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

货郎是个瘸腿的中年男人,左眼戴着只银眼罩,说话时总下意识地摸眼罩,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这娃娃是从沉船里捞的,据说……能帮人实现愿望。”

念玫路过时,正见王屠户的婆娘捧着骨瓷娃娃,眼神发直地喃喃自语:“让我男人少喝点酒……让我男人少喝点酒……”娃娃的蓝眼睛突然眨了一下,嘴角似乎往上翘了翘,王屠户婆娘顿时眉开眼笑,付了钱抱着娃娃就走。

“这娃娃不对劲。”念玫拉着毛小方的袖子,“它的眼睛里……好像有东西在动。”

毛小方走近货郎车,骨瓷娃娃的目光仿佛一直跟着他,瓷面下隐约有黑影流动,像有什么活物被封在里面。“这不是普通的骨瓷。”他指尖划过娃娃的脸颊,触感冰凉,还带着股淡淡的骨灰味,“是用死人的骨头磨成粉烧制的,里面封着怨魂。”

货郎的脸色瞬间变了,握紧了手里的拐杖:“道长别胡说!这是正经货……”

话没说完,王屠户家就传来尖叫。众人赶过去时,只见王屠户倒在地上,浑身是伤,王屠户婆娘抱着骨瓷娃娃,正用菜刀往自己胳膊上划,嘴里还喊着:“它说这样……男人就不喝酒了……”

骨瓷娃娃的蓝眼睛里流出黑色的液体,滴在地上,竟凝成只小小的手,拍了拍王屠户婆娘的手背,像是在鼓励她。

“把娃娃放下!”毛小方喝声未落,娃娃突然从王屠户婆娘怀里跳下来,落在桌上,瓷脸转向货郎,发出尖利的童声:“你跑不掉的……我找到你了……”

货郎吓得瘫坐在地,银眼罩掉在地上,露出只空洞的眼窝,里面结着暗红色的疤。“是你……是你这恶鬼!”他指着骨瓷娃娃,声音抖得不成调,“当年要不是你爹欠了赌债,把你抵押给我,我怎么会……怎么会失手把你推下河!”

原来,这骨瓷娃娃里封着的是个西洋小女孩的魂魄。货郎当年是船运工,欠了高利贷,小女孩的父亲用女儿抵债,货郎在争执中把女孩推进了河里。后来他捞起女孩的尸骨,找工匠烧成骨瓷娃娃,本想镇住怨魂,却没想到娃娃吸收了太多阴气,成了能操控人的邪物。

“我要你陪我……”骨瓷娃娃的手臂突然伸长,瓷指像尖刀般刺向货郎的眼窝。毛小方挥剑格挡,桃木剑撞上瓷臂,竟被划出道白痕!这骨瓷混了尸骨,寻常道法竟难伤分毫!

“用纯阳血!”小海想起之前对付守棺人的法子,递过一把沾了毛小方血的符纸。毛小方接过符纸,灵力灌注其上,符纸瞬间燃起金光,他将符纸拍向骨瓷娃娃——“滋啦”一声,瓷面被烧出个黑洞,里面传出女孩痛苦的哭嚎。

但娃娃的怨气极重,黑洞里突然伸出无数只小手,抓住货郎的脚踝,将他往自己身边拖。货郎惨叫着挣扎,眼窝的伤疤裂开,血流进娃娃的黑洞里,娃娃的蓝眼睛顿时变得血红:“你的血……好甜啊……”

“她在吸他的精血!”狗剩举着银簪冲过去,簪尖的星光刺向娃娃的眼睛。星光与红光碰撞,娃娃发出刺耳的尖叫,瓷身开始龟裂,里面露出细小的骨头渣,混着乌黑的头发。

念玫看着娃娃痛苦的样子,突然想起自己早逝的弟弟,心里一软:“她只是想找爸爸……”她捡起地上货郎掉落的怀表,表盖里嵌着张泛黄的照片,上面是货郎和一个西洋女人抱着个小女孩,正是骨瓷娃娃的模样。

“这是……你女儿?”念玫举着怀表问货郎。

货郎愣住了,眼泪从空洞的眼窝流出来:“是……是我女儿安娜……我当年怕高利贷伤害她,才谎称她是抵债的……那天她追着船跑,我想拉她上来,却失手把她推下去了……”

骨瓷娃娃听到这话,动作猛地僵住,血红的眼睛渐渐变回蓝色,龟裂的瓷面下,小女孩的虚影浮现,怯生生地看着货郎,像在确认。

“安娜……爸爸对不起你……”货郎伸出手,想去碰娃娃,却又不敢。

娃娃突然扑进他怀里,瓷身瞬间碎裂,露出个小小的魂魄,扑在货郎肩头哭泣,声音细弱得像羽毛拂过心尖。货郎紧紧抱着她,泪如雨下:“爸爸带你回家……这次再也不分开了……”

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小女孩的魂魄渐渐透明,最后化作道金光,钻进货郎的怀表。货郎把怀表贴在胸口,蹒跚着往外走,背影佝偻却透着种解脱的轻松。

王屠户婆娘醒过来时,对刚才的事一无所知,只觉得胳膊隐隐作痛,看着地上的瓷片,茫然地问:“这娃娃……怎么碎了?”

毛小方收拾着瓷片,指尖沾着点骨灰,在阳光下渐渐化作粉末。他想起货郎空洞的眼窝,想起骨瓷娃娃里的哭声,忽然觉得,有些执念不是恨,是藏在怨恨底下的,那点没说出口的想念。

念玫摸着自己的胳膊,那里还留着被守棺人铁链扫过的疤痕,此刻竟不那么疼了。小海和狗剩在院里劈柴,斧头落下的声音沉稳有力,混着远处码头的海浪声,像首踏实的歌谣。

义庄的桂树又抽出新枝,叶片上的露珠在阳光下闪着光,像谁悄悄留下的眼泪,带着点咸,也带着点暖。

毛小方将最后一片瓷片用布裹好,放进樟木箱的底层。骨灰的凉意仿佛还沾在指腹,他望着窗外那棵抽了新枝的桂树,忽然想起货郎生前总爱蹲在树下,一边补着破旧的货担,一边哼着不成调的曲子。那时候他总嫌货郎聒噪,如今才觉出,那点嘈杂里藏着多少人间烟火的安稳。

念玫走到廊下,看着小海和狗剩把劈好的柴码成整整齐齐的垛。铁链扫过的疤痕淡成了浅粉色,像条细细的银线。她想起守棺人那双浑浊却忽然发亮的眼睛,临终前他说“这疤痕是记挂”,当时不懂,此刻听着斧头与木头相撞的闷响,倒忽然明白了——有些疼不是惩罚,是让你记得,曾有人为你挡过一场风雪。

风过桂树,新叶上的露珠坠下来,砸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小的湿痕。毛小方摸出怀里那半块被货郎咬过的麦芽糖,糖霜在掌心化了薄薄一层,黏得人心头发软。他忽然想,等桂花开了,该酿些桂花酒,给货郎的坟前也供上一碗。

远处的海浪声又漫过来,混着劈柴声,像谁在低声絮语。念玫低头摸着胳膊上的疤痕,忽然笑了。义庄的日子还长,那些藏在怨恨底下的想念,那些裹在疼里的暖,总会像这桂树的新枝,在时光里慢慢舒展。

(一)

桂树新枝疯长时,义庄的门槛被夜雨泡得发涨。毛小方正用桐油擦拭那口停了三年的金丝楠木棺,棺盖内侧忽然渗出暗红的水痕,像极了人血在木缝里游走。他猛地停手,指尖的桐油混着水痕凝成珠,坠在棺底发出“嗒”的轻响,在这死寂的雨夜格外刺耳。

“师父。”念玫举着油灯从里屋出来,灯芯爆出的火星落在她胳膊的疤痕上,那道浅粉的印子竟像活了般抽搐了一下。她望着棺木上蔓延的水痕,声音发颤,“这棺……不是早就该入土了吗?”

毛小方没应声,只从墙角拖出个布满铜锈的罗盘。指针刚挨近棺身,就疯了似的转圈,铜针摩擦底盘的“滋滋”声里,竟掺着细碎的呜咽,像是从棺木深处钻出来的。他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雪夜,送这棺木来的是个戴着斗笠的黑衣人,扔下二十块大洋就消失在风雪里,只留下句“等桂树再发新枝,让它见见月光”。

那时他只当是大户人家的怪癖,此刻望着棺木上越来越深的水痕,后颈的汗毛全竖了起来。这金丝楠木棺是养煞的料子,寻常人家避之不及,除非……棺里躺的不是常人。

(二)

子夜的梆子刚敲过,院里的桂树突然剧烈摇晃,新抽的枝芽“咔嚓”折断,叶片上的露珠全变成了黑紫色。小海举着斧头冲出去,却见树影里站着个穿蓝布衫的女人,脸白得像宣纸,怀里抱着个浑身湿透的孩子。

“救救他。”女人的声音像浸在冰水里,每说一个字都带起白雾。她把孩子往小海怀里一推,转身就往桂树后钻,裙角扫过地面的积水,竟没留下半分痕迹。

小海抱着孩子冲进屋时,狗剩正用柴刀劈开棺盖的锁。随着“嘎吱”一声裂响,棺里并没有尸身,只有层厚厚的黑土,土上摆着个绣满符咒的锦囊。而那孩子在油灯下睁开眼,瞳孔竟是全黑的,他指着棺木咯咯直笑:“娘说,等我找到锦囊,就能见爹了。”

毛小方心头一震。这孩子的眉眼,像极了十年前死在眉眼的那个戏班班主。当年那班主被人发现时,喉咙被利器划开,怀里也抱着个绣锦囊的孩子,只是那孩子早就没了气息——或者说,所有人都以为他没了气息。

(三)

念玫的疤痕在那天夜里彻底红了起来,像条烧红的铁丝缠在胳膊上。她在梦里总看见片火海,一个穿官服的男人举着刀,把个女人的头按进滚烫的油锅,女人的惨叫声里,有个孩子在哭着喊“娘”。每次惊醒,她都发现自己正抓着那口棺木,指甲深深嵌进木头里。

“这疤痕是守棺人给你的?”毛小方盯着她胳膊上跳动的红痕,声音沉得像压了块石头,“他是不是还说过,这疤能认亲?”

念玫猛地抬头。守棺人咽气前确实攥着她的手,把铁链往她胳膊上缠了三圈,说“等它红透了,就去找穿黑靴的人”。那时她只当是胡话,此刻才想起,守棺人那双浑浊的眼睛里,藏着和那黑衣女人一样的悲戚。

狗剩在棺底的黑土里挖出了块碎玉,玉上刻着个“沈”字。小海突然“啊”了一声,说十年前戏班班主就姓沈,死的那天,有人看见县太爷的轿子在码头停了半个时辰,轿夫穿的正是黑靴。

(四)

海浪在黎明前变得暴躁,拍打着码头的礁石发出雷鸣般的巨响。县太爷带着衙役闯进义庄时,毛小方正把那孩子藏进金丝楠木棺。黑土掩到孩子胸口时,他突然抓住毛小方的手,小声说:“娘说,锦囊里是爹的眼睛。”

衙役的刀劈在桂树上,溅起的木屑里混着暗红的汁液。县太爷戴着白玉扳指的手直指念玫:“把那丫头带走!她胳膊上的疤,是沈家余孽的记号!”

念玫后退时撞翻了油灯,火舌舔上棺木的黑土,竟烧出片青蓝色的火焰。火光里,棺木内侧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字,是用血写的——“乾隆三十七年,沈氏戏班藏官银于海底,县太爷灭口夺银,唯幼子被守棺人所救,以铁链烫疤为记”。

守棺人原来不是守棺,是守着这个秘密。货郎空洞的眼窝,或许不是被挖去,是藏起了能指证县太爷的证据。骨瓷娃娃里的哭声,是沈班主未散的魂魄在找孩子。

(五)

县太爷的刀刺进毛小方后背时,他正把锦囊塞进念玫手里。锦囊裂开的瞬间,两颗眼珠滚了出来,在火里发出“滋滋”的响,映出县太爷当年举刀的嘴脸。那孩子从棺里爬出来,黑瞳孔里燃起和青火一样的光,他指着县太爷尖叫:“就是他!他把我娘的头扔进油锅!”

小海的斧头劈断了县太爷的腿,狗剩用铁链缠住衙役的脖子。海浪声涌进义庄,像无数冤魂在嘶吼。念玫胳膊上的疤痕突然炸开,血珠溅在桂树上,新枝“蹭蹭”往上长,叶片上的露珠变成了血色,滴在地上汇成小溪,溪水里浮出无数骷髅,都是当年被灭口的戏班伶人。

县太爷在青火里化成灰烬时,天边泛起鱼肚白。那黑衣女人站在桂树顶,对孩子挥了挥手,身影渐渐融进晨光里。孩子追出去几步,突然回头对毛小方笑:“我叫沈念安,我娘说,以后跟着你学本事。”

毛小方捂着流血的后背笑了。货郎的麦芽糖还在怀里,守棺人的铁链缠在念玫手腕上,桂树新枝上的血珠慢慢褪成透明,滴在他手背上,暖得像谁的眼泪。

远处的海浪声又变得温柔,混着小海和狗剩修补门板的敲打声,像首被血洗过的歌谣。念玫摸着锦囊里剩下的半截玉,忽然明白,那些惊心动魄的恨,说到底,都是没来得及说出口的爱。义庄的日子还长,桂树会年年发新枝,而他们会守着这些故事,直到月光把所有秘密都照成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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