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楼前,丝竹管弦之声隔着高高的粉墙飘出,与北镇抚司的肃杀仿佛是两个世界。华灯初上,门前车水马龙,皆是锦衣华服的权贵富绅。
林燮换了一身藏青色常服,收敛了官袍带来的凌厉气势,但眉宇间的冷硬和久居人上的威仪却难以完全掩盖。他并未带大批缇骑,只身一人,像一柄收入鞘中的利刃,步入这片温柔乡。
楼内暖香扑鼻,觥筹交错,轻歌曼舞。老鸨是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眼尖得很,虽不识林燮身份,却看出他气度不凡,立刻堆满笑容迎上来:“哎哟,这位爷面生得很,第一次来我们烟雨楼吧?快请上座,可有相熟的姑娘?”
林燮目光扫过大厅,淡淡道:“闻得烟雨楼头牌惊才绝艳,特来一见。”
老鸨脸上笑容不变,眼底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明:“爷您来得不巧,柳絮姑娘今日身子不适,不见客。不如让妈妈我给你介绍几位别的姑娘,也都是色艺双绝…”
“哦?只是听闻柳絮姑娘琴艺超绝,心生向往。既是不便,听听曲子也可。”林燮坚持,同时将一锭足色的金子不动声色地放入老鸨手中。
老鸨掂了掂金子的分量,笑容更盛,却依旧为难:“这…柳絮姑娘确实病了,怕是污了爷的耳朵。要不,您先听听别的姑娘唱曲?我们这儿的…”
林燮打断她,声音微沉:“妈妈是觉得我出不起价码?”他周身那股迫人的气势微微泄露出一丝。
老鸨脸色微变,随即又笑得花枝乱颤:“爷您这是哪儿的话!只是…”她压低了声音,“不瞒您说,柳絮姑娘是咱们楼里的招牌,平日里见的都是…呵呵,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规矩多了些,还望爷海涵。”
话里话外,点出烟雨楼背景深厚,暗示林燮不要惹事。
林燮心知硬闯不得,便顺势道:“既如此,便寻个雅静处,上些酒菜吧。”
他被引至二楼一处雅间,位置尚可,能看到部分大厅景象,但通往内院和更高层包厢的路口皆有看似普通实则眼神警惕的护卫守着。他饮酒听曲,目光似随意流转,将楼内布局、人员往来、护卫分布暗自记下。期间,他总能隐约感觉到几道若有若无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的意味。
他尝试与陪酒的姑娘套话,问及张承是否常来、喜好哪位姑娘,那姑娘却巧笑倩兮,话语圆滑,滴水不漏,只道每日客人众多,记不清了。
一无所获。林燮放下酒杯,心中冷哂。这烟雨楼,果然是龙潭虎穴,防守得铁桶一般。
——
北镇抚司厢房内。
萧然从赵锐送来晚膳时欲言又止的神情中,猜到林燮恐怕是亲自去了烟雨楼。他执筷的手指微微收紧。
烟雨楼绝非表面那么简单,其内高手如云,机关暗道遍布,更与宫内势力牵扯深厚。林燮这般贸然前去,极易打草惊蛇,甚至…身陷险境。
他心下莫名有些焦躁,面前的饭菜几乎未动。窗外天色彻底暗下,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他的旧疾被寒湿之气引动,关节开始隐隐作痛,脸色也更苍白了几分。
他强压下不适,凝神思索。林燮若在烟雨楼找不到线索,下一步会去哪里?白日里他看似无意地提及太医院档案库…以林燮的性格,必不会放过。
太医院档案库…那里看管虽不如诏狱森严,却也有守卫和…一些不起眼却致命的防护措施。尤其是关于前朝秘辛和毒物类的卷宗…
他起身,走到桌边,铺纸研墨。犹豫片刻,终是提笔疾书。写罢,他将纸条仔细折好。
恰好赵锐前来收取碗筷,并例行询问伤者情况。萧然将纸条递给他,神色平静:“赵千户,若大人回来查问鸩毒之事,或将翻阅古籍,或许此物…能省却大人一些麻烦。”
赵锐一愣,接过纸条,面露疑惑:“先生这是?”
“只是今日翻阅医书,偶有所得,或对大人查案有所助益。”萧然语气淡然,“务必亲手交予大人。”他特意加重了“亲手”二字。
赵锐看着萧然苍白却郑重的脸色,虽不明所以,但出于连日来对其医术人品的些许敬佩,还是将纸条收入怀中:“好,我定转交大人。”
赵锐走后,萧然缓步走到窗边,望着被雨打湿的庭院,眉头紧锁。消息能否顺利送达?林燮会信吗?他此举,无疑又给自己增添了几分暴露的风险。
然而,未等来林燮的消息,先等来了另一位不速之客。
房门被不客气地推开,一股阴柔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东厂督公魏瑾在一群番子的簇拥下,慢悠悠地踱了进来,细长的眼睛扫过房间,最后落在萧然身上,尖声道:“呦,这位就是林大人请回来的神医吧?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好一个俊俏人物。”
萧然转身,拱手行礼,不卑不亢:“草民萧然,见过公公。”
魏瑾皮笑肉不笑地摆摆手:“免了免了。咱家就是听说林大人这儿请了位高人,特地来看看。张承的案子,可是关系到朝廷体面,陛下都挂心着呢。林大人查了这许久,听说就指望着这车夫醒过来开口?啧啧,可别…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啊。”
他话语阴阳怪气,目光却像毒蛇一样在萧然身上逡巡,带着审视和算计:“萧先生这般年轻,就有如此医术,待在小小北镇抚司,真是屈才了。若是林大人这边迟迟没有进展,咱家东厂倒缺个懂些医理的人…呵呵呵。”
威胁与招揽之意,赤裸裸毫不掩饰。
萧然垂眸,声音依旧平稳:“草民愚钝,只懂岐黄之术,能略尽绵力已是大幸,不敢他求。案情之事,自有林大人明断。”
魏瑾眯了眯眼,又假意关怀了几句,这才带着人扬长而去,留下满室令人不适的阴冷气息。
魏瑾的到来,让萧然更加确信,张承之死背后的水,深得可怕。东厂、烟雨楼、可能涉及的军械、还有那诡谲的鸩毒…这一切仿佛一张巨大的网,而他和林燮,都已身在网中。
他坐回灯下,听着更漏声声,心中那点关于林燮此去安危的忧虑,竟挥之不去。
夜更深时,院外终于传来马蹄声和人声喧哗,似是林燮回来了。
萧然不由自主地站起身,走到门边,侧耳倾听。他能听出林燮的脚步声,比平日更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压抑的怒意。
看来,烟雨楼之行,果真不顺。
萧然沉默片刻,抬手,轻轻将门推开一条细缝。他看到林燮带着一身夜雨寒气和酒气(应是掩饰),正大步走向书房,侧脸线条紧绷,下颌收紧。
似是察觉到目光,林燮猛地转头,锐利的目光直射过来。
两人隔着一方庭院,一扇门缝,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撞。
萧然迅速收敛了所有情绪,面无表情地,轻轻合上了门扉。
林燮站在原地,看着那扇迅速关上的门,眉头紧锁,心中的烦躁感达到顶点。他甩袖,大步走入书房。
赵锐早已等候在内,连忙上前,低声汇报了魏瑾来访之事,并呈上了萧然的那张纸条。
林燮听到魏瑾来过,眼神一寒。待接过那张折叠整齐的纸条时,他动作顿住了。
他盯着那纸条,仿佛要将其看穿。那个看似温润实则一身谜团的人,在他探查受阻、心情恶劣的此刻,会给他什么?
迟疑片刻,他终是带着一种复杂难言的心情,缓缓打开了纸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