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无线电技术研究所,一间堆满了图纸与零件、散发着松香和机油混合气味的狭小实验室里。
卡佳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那个正趴在工作台上、身形消瘦的背影。
他叫谢尔盖·彼得罗维奇,是整个研究所最顶尖、也是最孤僻的工程师。他的才华如同黑夜中的星辰,耀眼夺目,却无人敢于真正靠近。
因为,他是一个“罪人”的儿子。
他的父亲,彼得·阿列克谢耶维奇,一位战功赫赫的老布尔什维克,方面军的前政委,却在几年前那场无声的清洗风暴中,被一纸莫须有的告密信打成了“人民的敌人”,从此人间蒸发,生死不明。
从此,谢尔盖那双曾经充满了火焰的眼睛,便只剩下了两潭死水。他将自己所有的热情、愤怒与不甘,全都倾注到了这冰冷的机器与电路之中,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暂时忘记那深入骨髓的痛苦。
卡佳没有立刻进去,只是静静地看着。
她知道,对于这样一颗被时代寒冰冻结了的心,任何直接的、带有目的性的火焰,都只会让他更加警惕,更加封闭。
许久,谢尔盖似乎完成了手头的工作,他直起身,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这才注意到门口那道静静伫立的身影。
他的瞳孔猛地一缩,那双死水般的眼眸深处,瞬间泛起了一丝毫不掩饰的警惕与厌恶。
“你是谁?”他的声音沙哑而又冰冷,像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这里是核心实验室,没有许可,任何人不得入内。”
卡佳的脸上,没有丝毫的冒犯之色,反而带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发自内心的尊敬。
“谢尔盖同志,我叫卡佳·伊万诺娃,来自国家计划委员会。”她缓缓开口,声音温和而又真诚,“我来,是想向您请教一个问题。”
“计委的人?”谢尔盖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冷笑,“我只是个工程师,不懂你们那些数字游戏。如果你想问的是数据,出门左转,去找所长。”
这是一种毫不客气的驱逐。
然而,卡佳却仿佛没有听出他话语中的尖刺,她只是自顾自地,用一种近乎于梦呓般的、充满了向往的语调,缓缓说道:
“我最近在重读保尔·柯察金元帅的着作,书中有一段话,我始终无法完全理解。”
保尔·柯察t察金!
当这个名字从卡佳口中吐出的瞬间,谢尔盖那冰冷的眼神,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他脸上的嘲讽,瞬间凝固了。
对于他们这一代人而言,保尔·柯察金,不仅仅是一个名字,更是一个时代的符号!是照亮了他们整个青春的、唯一的光!
不等谢尔盖开口,卡佳便仿佛陷入了沉思,她轻声背诵道: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每个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柄无形的重锤,一字一句,狠狠地砸在了谢尔盖的心脏之上!
“谢尔盖同志,”卡佳缓缓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眼眸,仿佛能够穿透他那层厚厚的冰冷外壳,直视他内心深处那团即将熄灭的火焰,“您说,一个人,要怎样才算没有虚度年华?是像现在这样,将自己所有的才华,都奉献给我们伟大的‘五年计划’吗?”
轰!!!
这番话,如同一道划破黑暗的闪电,狠狠劈在了谢尔盖的天灵盖上!
他那死水般的眼眸,剧烈地收缩着!心脏不受控制地疯狂跳动起来,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五年计划!
多么宏伟!多么光荣!
曾几何时,他和他的父亲,也曾为了这个伟大的理想,彻夜不眠地探讨,幻想着那个没有压迫、人人平等的红色未来!
可现在呢?
父亲生死不明,理想被小人窃取!他所做的一切,究竟是在为理想添砖加瓦,还是在为那些蛀虫们,巩固他们那肮脏的统治?!
一种巨大的悲愤与迷茫,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了他的心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看着谢尔盖那因为极致的情绪波动而剧烈起伏的胸膛,卡佳知道,她已经成功地,在他那颗冰封的心上,敲开了一道裂缝!
她缓缓走上前,将一份文件,轻轻地放在了那张凌乱的工作台上。
“这是保尔元帅亲自修订的,关于未来十年,国家电气化和无线电通讯发展的远景规划草案。”
卡佳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令人心碎的沉痛。
“元帅说,技术本身,是没有罪的。罪恶的,是那些窃取了革命果实,却用它来压迫人民的窃贼!”
“他正在努力,努力将我们这个已经开始偏离航向的国家,重新拉回到正确的轨道上来。但是……他的敌人,太多了,也太强大了。”
卡t佳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谢尔盖,那眼神,充满了信任,也充满了期待。
谢尔盖的身体,开始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他死死地,死死地,盯着桌上那份文件,那双早已被痛苦与仇恨填满的眼睛里,一点点地,重新燃起了一种名为“希望”的、滚烫的火焰!
保尔元帅!
他明白了!
他终于彻彻底底地明白了!
卡佳的到来,根本不是什么偶然!这是元帅在向他发出的召唤!是革命的理想,在向一颗尚未死去的心,发出的最后召唤!
“噗通!”
谢尔盖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整个人竟然直直地,跪倒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两行滚烫的、混合着委屈、愤怒与无尽激动的泪水,从他那通红的眼眶中,狂涌而出!
“我父亲……我父亲临走前告诉我,要相信党,要相信革命……”他泣不成声,那声音,像一头受伤的幼兽,在发出最沉痛的哀嚎,“我以为……我以为我再也看不到那一天了……”
他猛地抬起头,那张布满了泪痕的脸上,却爆发出了一股足以让天地都为之变色的决绝与狂热!
他死死地盯着卡佳,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了他此生最决绝的誓言!
“请您转告元帅同志!”
“我,谢尔盖·彼得罗维奇,愿意为他的事业,献出我的一切!我的技术!我的忠诚!甚至是我的生命!”
“只要能看到这个国家重回正轨!只要能告慰我父亲的在天之灵!我——万死不辞!!!”
看着眼前这个重新燃烧起来的灵魂,卡佳的眼中,也泛起了一丝湿润。她知道,她为保尔,找到了一位最忠诚、也最天才的同志!
她正要上前扶起谢尔盖,却见他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仿佛想到了什么,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天才般的光芒!
他一把拉住卡佳的手,快步走到实验室最深处的一个保险柜前,用颤抖的双手,飞快地转动着密码!
“咔哒”一声轻响,柜门应声而开。
谢尔盖没有去拿那些成堆的图纸,而是从最隐蔽的夹层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个只有火柴盒大小的、黑色的金属造物。
他将那个东西,如同献祭圣物一般,郑重地递到了卡佳的面前,那声音,因为极致的激动而剧烈地颤抖着!
“卡佳同志!这是我利用研究所的废弃材料,秘密研究了三年的东西!”
“我给它取名,叫‘契卡之耳’!”
他眼中寒光一闪,缓缓举起了手中那个足以让整个内务部都为之颤抖的微型窃听器,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无尽的复仇快意!
“有了它,我们就能让元帅……听到魔鬼最深处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