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苏佳是被玻璃器皿碎裂的声音惊醒的。
凌晨两点,别墅里静得能听见中央空调的嗡鸣。她披了件真丝睡袍走出卧室,走廊尽头的书房亮着灯,门缝里漏出的光在波斯地毯上投下狭长的亮斑,像道未愈合的伤口。
推开门时,李明正背对着她站在落地窗前。月光把他的影子钉在地板上,高大,却透着种罕见的狼狈。脚边的水晶烟灰缸碎成了星子,烟蒂混着玻璃碴散落在羊绒地毯上——他有严重的洁癖,从前连书房的百叶窗角度都要精确到厘米。
“怎么了?”苏佳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轻。
李明没回头,指尖的雪茄烧出长长一截灰烬,摇摇欲坠。“没什么。”他的声音比窗外的夜色还冷,“明天让张妈来收拾。”
苏佳的目光落在书桌的文件上。摊开的合同复印件上,“婚前协议补充条款”几个字被红笔圈住,旁边是她的签名,墨迹还带着点洇开的毛边——那是上周签的,李明说他爷爷催着要曾孙,让她配合演场戏,协议里加了条“若一年内未生育,女方需无条件同意离婚,净身出户”。
她弯腰去捡玻璃碴,指尖被锋利的边缘划开道口子。血珠渗出来时,李明终于转过身,眉头拧成个川字:“别碰。”
他走过来攥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苏佳看见他眼底的红血丝,像揉进了碎玻璃。“李总,”她刻意拉开距离,抽回手时血滴落在地毯上,洇出朵细小的红梅,“合同我看过了,没问题。”
李明的目光落在她流血的指尖,喉结滚动了下。“苏佳,”他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厉害,“你就没什么想问的?”
“问什么?”苏佳笑了笑,从茶几抽了张纸巾按住伤口,“问你为什么突然要加这条?还是问你是不是找到真正想结婚的人了?”她顿了顿,看着他骤然变冷的眼神,“李明,我们是契约夫妻,我只要做好分内事就够了。”
书房里的空气像凝固了的冰。李明盯着她手腕上那道淡粉色的疤痕——那是去年她替他挡酒时被碎玻璃划的,当时他抱着她去医院,手都在抖。可现在,她看着自己流血的手指,眼神平静得像在看别人的伤口。
“张妈明天会来。”他重新转向落地窗,背影硬得像块铁,“你回去睡吧。”
苏佳关上门时,听见身后传来打火机的声音。走廊的灯光在她沾血的纸巾上投下暗斑,像谁不小心打翻了调色盘。她想起三年前签契约那天,李明也是这样站在窗前,说:“苏小姐,合作期间互不干涉私生活,期限三年,你拿两千万,我应付家里。”
那时她以为这是笔划算的交易,却没算到人心会像藤蔓,在冰冷的契约架子上悄悄爬满。
二
第二天的早餐桌上,张妈把煎蛋摆得像朵向日葵。苏佳坐在李明对面,右手缠着创可贴,用左手慢慢切着吐司。
“先生,太太,今天老爷子让回去吃饭。”张妈在旁边布菜,声音小心翼翼的——这对雇主总是客气疏离,可昨晚书房的动静实在太大。
李明喝咖啡的动作顿了顿:“知道了。”
苏佳没抬头,面包渣掉在白瓷盘里,像细小的雪。她记得李明的爷爷,那个拄着龙头拐杖的老人,总在家族聚会上拉着她的手说“早点给李家添丁”。每次李明都会适时打断,说“我们还年轻”,语气平淡,却总能精准地替她解围。
可这次不一样了。
车驶出别墅区时,苏佳看着窗外掠过的玫瑰园。那是李明的母亲生前种的,铁艺架子爬满了红玫瑰,花期时像道燃烧的墙。他们刚结婚那年,她在这里崴了脚,李明蹲下来替她系鞋带,指尖触到她脚踝的皮肤时,两个人都僵了下。
“下周有个晚宴。”李明突然开口,打破了一路的沉默,“穿我让助理准备的礼服。”
苏佳“嗯”了声。这种商业晚宴是他们契约的重要部分,她扮演恩爱妻子,他扮演深情丈夫,在觥筹交错间替对方挡掉不必要的麻烦。有次有个合作方想灌她酒,李明直接把酒杯扣在了对方头上,说:“我太太酒精过敏。”其实她酒量好得很,只是那天他看她的眼神,不像在演戏。
“对了,”李明目视前方,语气听不出情绪,“协议的事,我爷爷那边……”
“我明白。”苏佳打断他,指尖抠着真皮座椅的纹路,“到时候我会说我们感情不和,是我提的离婚。”
李明的手猛地攥紧方向盘,指节泛白。他想说不是这样的,那张补充协议是他爷爷逼他签的,老头子昨晚把他叫去老宅,用心脏病发威胁,说要是今年再抱不上曾孙,就把李氏交给旁支。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辛苦你了。”
苏佳转过头看窗外。玫瑰架的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像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她突然想起三年前答应签契约的原因——她弟弟需要骨髓移植,手术费是两千万。李明找到她时,她正在医院的走廊里啃干面包,他递过来份合同,说:“苏小姐,我知道你需要钱。”
那时她觉得他像个救星,现在才发现,他只是个精明的商人,连婚姻都能明码标价。
三
李家老宅的晚餐总是很隆重。水晶灯亮得晃眼,长长的餐桌上摆满了菜,却安静得能听见银刀叉碰撞的轻响。李明的爷爷坐在主位,眼神像扫描仪,在苏佳身上来来回回地扫。
“小苏啊,最近是不是太累了?”老太太给她夹了块鸽子肉,笑得慈眉善目,“我看你脸色不太好,让家庭医生给你看看?”
苏佳刚要开口,李明抢先说:“她最近在忙画廊的事,可能没休息好。”他替她把鸽子肉挪到一边,“她不爱吃这个。”
苏佳愣住了。她确实不爱吃鸽子肉,可这是第一次,他在家人面前表现得如此了解她。爷爷的脸色沉了沉,放下筷子:“阿明,你们结婚三年了,该考虑孩子的事了。我听说……你们签了什么协议?”
空气瞬间凝固。苏佳握着水杯的手开始抖,冰凉的玻璃硌得掌心生疼。李明放下刀叉,用餐巾擦了擦嘴角,语气平静:“爷爷,这是我和苏佳的事。”
“你们的事?”老爷子猛地一拍桌子,拐杖在地板上敲出闷响,“李氏的家业将来要交给谁?你想让外人笑话我们李家断了香火吗?”
“爷爷!”李明的声音冷了下来,“我和苏佳……”
“我们会考虑的。”苏佳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她抬起头,迎上老爷子的目光,“我和李明商量过了,争取明年给您添个曾孙。”
李明震惊地看着她,眼底的错愕几乎要溢出来。苏佳避开他的视线,低头喝了口汤,烫得舌尖发麻。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或许是不想看李明为难,或许是……舍不得这三年虚假的温暖。
晚宴结束后,回程的车里一片死寂。车刚驶出老宅的大门,李明突然踩了刹车。惯性让苏佳往前倾,额头差点撞上仪表盘。
“你刚才说什么?”他转过头,路灯的光落在他脸上,一半明一半暗,“你知道你在答应什么吗?”
“知道。”苏佳的声音有点抖,却努力保持镇定,“契约里说要配合你应付家人,这也是分内事。”
“苏佳!”李明的声音陡然拔高,“这不是演戏!那是……”他想说那是他爷爷设的局,只要她怀孕,老头子就会逼他们真的在一起,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有什么资格?他们本来就是交易关系。
苏佳别过脸,看着窗外掠过的树影。“李总,我们只是契约夫妻,不是吗?”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根针,刺破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您需要个继承人稳住地位,我需要完成契约拿到钱,各取所需而已。”
李明盯着她的侧脸,灯光在她睫毛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他突然想起她昨晚流血的指尖,想起她签协议时咬着唇的样子,想起她在画廊里对着画笑起来时,眼里像落了星星。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细节,此刻突然清晰得让人心慌。
“各取所需?”他低声重复,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苦涩,“如果我不想只做交易呢?”
苏佳猛地转过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那里面有她看不懂的情绪,像月光下的深海,藏着汹涌的浪。她的心跳漏了一拍,慌忙移开视线:“李总,别开玩笑了。”
李明没再说话,重新发动车子。后视镜里,李家老宅的灯火越来越远,像颗逐渐熄灭的星。
四
晚宴后的第三天,苏佳在画廊接到李明助理的电话,说礼服送到了。她回到别墅时,张妈正拿着吸尘器打扫书房,看见她回来,欲言又止:“太太,先生昨天在这里待了一夜。”
书房里还残留着淡淡的雪茄味。苏佳走到书桌前,看见那份补充协议被揉成一团扔进了废纸篓,旁边放着个新的水晶烟灰缸,和之前那个一模一样。她的目光落在窗台上——那里摆着盆多肉,是她上次随口说喜欢,李明就让人搬来的。
礼服挂在卧室的衣帽间里,宝蓝色的丝绒长裙,领口缀着碎钻,像把缀满星光的钥匙。苏佳刚换上,就听见楼下传来汽车引擎声。她走到窗边,看见李明的车停在玫瑰架旁,他正站在花架下打电话,侧脸在夕阳里显得格外柔和。
“我知道了,把下周的行程空出来。”他对着电话说,“对,全部空出来。”
挂了电话,他抬头看向二楼的窗户,正好对上苏佳的视线。四目相对的瞬间,苏佳慌忙往后退,心脏跳得像要撞碎肋骨。她听见楼下传来脚步声,接着是敲门声。
“准备好了吗?”李明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
苏佳深吸一口气,打开门。李明穿着黑色西装,领带是她最喜欢的藏青色。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顿了几秒,喉结滚动了下:“很美。”
这三个字像羽毛,轻轻搔过心尖。苏佳别过脸:“走吧。”
晚宴设在顶层旋转餐厅,落地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李明全程牵着她的手,指尖的温度烫得她心慌。有合作方打趣:“李总真是宠太太,连走路都牵着。”
李明笑了笑,握紧了她的手:“怕她跑了。”
苏佳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的眼神太真,让她差点以为这不是演戏。直到中场休息,他去洗手间,她在露台透气时,听见两个名媛在低声议论。
“你知道吗?李明的爷爷放话了,要是苏佳今年怀不上孩子,就让他们离婚,娶林家大小姐。”
“真的假的?我看他们挺恩爱的……”
“恩爱?那是演的!他们签了契约的,苏佳就是个拿钱生孩子的工具……”
后面的话苏佳没听清。晚风吹得她发冷,礼服上的碎钻硌得皮肤疼。原来她刚才说愿意生孩子,在别人眼里只是工具的自我修养。
李明回来时,看见她站在栏杆边,背影单薄得像片羽毛。“怎么了?”他走过去,脱下西装披在她肩上,带着他身上的体温。
“没什么。”苏佳的声音有点哑,“有点冷。”
他站在她身边,目光落在远处的霓虹上。“苏佳,”他突然开口,“契约的事,我会处理好。”
“不用了。”苏佳转过头,看着他的眼睛,“李明,我们结束吧。”
她看见他瞳孔骤缩,像被投入石子的深潭。“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离婚。”苏佳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两千万我会还你,分期还。”她顿了顿,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你爷爷说得对,你该找个门当户对的人,生个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李明的手猛地攥住她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苏佳,你看着我。”他的声音哑得厉害,眼底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你告诉我,这三年,你对我就没有一点……”
“没有。”苏佳打断他,逼着自己迎上他的目光,“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是交易,现在交易结束了。”
李明的手慢慢松开,指尖冰凉。他看着她转身走进餐厅的背影,突然觉得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掏空了。旋转餐厅的灯光在她身后明明灭灭,像场盛大的告别。
五
回到别墅时,已经是深夜。苏佳把礼服脱下来,扔在沙发上,碎钻在月光下闪着冷光。她走进书房,从抽屉里拿出那份签了字的离婚协议——那是她早就准备好的,以防万一。
刚要把协议放在桌上,就看见桌角压着张纸。是李明的字迹,龙飞凤舞,却透着种罕见的慌乱:
“苏佳,补充协议是假的,我不会让你净身出户。
爷爷那边我会搞定,不用你演戏。
画廊的房租我续了五年,别担心钱的事。
还有……
我好像,有点喜欢你。”
苏佳的手指抚过最后几个字,纸页上还有淡淡的水渍,像滴没干的眼泪。她的心脏突然疼得厉害,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原来那些被她忽略的细节,不是她的错觉。
窗外传来汽车引擎声。苏佳跑到窗边,看见李明的车停在玫瑰架下。他没有下车,只是坐在车里,指尖夹着支烟,火光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苏佳突然想起三年前那个雨夜,她在医院走廊里接到他的电话,他说:“苏小姐,我知道你需要钱。”那时她以为是交易的开始,现在才明白,或许那是命运的伏笔。
她抓起件外套跑下楼,赤脚踩在草坪上,露水打湿了脚踝。李明听见动静,推开车门,看见她站在玫瑰架下,月光落在她发梢,像撒了把碎银。
“你不是走了吗?”他的声音带着点沙哑。
“李明,”苏佳走到他面前,仰起头看着他,“你的字真丑。”
李明愣住了,随即笑了,眼角有了细微的纹路。“那我重写?”
“不用了。”苏佳踮起脚尖,轻轻吻上他的唇角,带着点玫瑰的清香,“契约作废,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月光穿过玫瑰架,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影。远处城市的霓虹闪烁,近处玫瑰的花瓣上沾着露水,像谁不小心打翻了星辰。李明伸手把她紧紧拥进怀里,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她揉进骨血里。
“好。”他在她耳边低语,声音带着失而复得的颤抖,“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