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仲的尸体被抬走时,沈砚站在土坯房外的老槐树下,望着灰蒙蒙的天,指尖还残留着触碰玉碎片时的凉意。昨夜苏府宴会上的对峙还在眼前,今日就见了血——苏半城和卢文康用最直接、最残忍的方式告诉他,扬州盐政的水,不仅深,还冷得刺骨。
“大人,衙役说会尽快查凶手,可……”刘黑塔站在一旁,声音低沉,“这扬州的衙役,怕是不敢真查苏半城他们。”
沈砚没有回头,只是攥紧了拳。苏仲的死,不是结束,是警告,更是点燃他怒火的火星。那卷被凶手搜走的账册残页,恰恰证明苏仲说的都是真的——卢文康篡改盐引、苏半城走私私盐,这些黑幕,绝不能随着苏仲的死被掩埋。
“去盐运司。”沈砚转身,语气冷得像冰,“本御史要调阅盐运司近十年的所有账册,一寸一寸地查,我就不信,他们能把所有痕迹都抹干净!”
盐运司的账房在衙署后院,是一座两层的青砖小楼。卢文康接到消息时,脸上依旧挂着笑,亲自引沈砚上楼:“沈大人要查账,下官自然全力配合。只是这账册太多,怕是要劳烦大人多费些时日了。”
推开账房的门,一股陈旧的纸墨味扑面而来。二楼的房间里,靠墙的架子上堆满了蓝布封皮的账册,从地面一直堆到房梁,密密麻麻,足有上千册。卢文康指着架子:“大人,这些都是近十年的盐引发放、盐税征管、盐场开支账册,您要查哪一年的,下官让人给您搬下来。”
沈砚扫过满架的账册,眼神锐利:“不用,从三年前的开始,按月份查,一本都不能漏。明远,你带两个人,从左边架子查起;黑塔,你跟我一起查右边的。”
周墨和刘黑塔立刻应下,搬来矮凳,将账册一本本摊在桌上。烛火从清晨燃到深夜,账房里只听见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算盘珠子的碰撞声。沈砚盯着账册上的数字,眼睛熬得发酸——每一页的收支都记得工工整整,盐引数量、盐税金额、开支明细,看似毫无破绽,可越是整齐,越透着刻意。
“大人,您看这个。”周墨突然指着一本账册,声音有些激动,“这是去年三月的盐场损耗记录,写着‘因暴雨冲毁盐仓,损耗盐五千引’。可我查了同期的扬州气象记录,去年三月根本没下过暴雨,反倒是大旱!这五千引盐,分明是被人私吞了!”
沈砚凑过去看,账册上“暴雨损耗”四个字写得格外工整,下面还附着盐场管事的签名和卢文康的批文。他又翻到四月的账册,果然有一笔“盐仓修缮费”,金额足足一千两,备注是“修复暴雨冲毁的盐仓”——一虚一实,两张假单据,就把五千引盐的去向和贪污的银子都掩盖了。
“还有这个。”周墨又翻出一本账册,“去年冬天的‘盐工赈济款’,账上写着发放了三千两,可我问过盐场的老盐工,他们根本没拿到过赈济款!这笔钱,也被贪了!”
沈砚的脸色越来越沉。这些账册,看似天衣无缝,却在细节处露出了马脚——虚假的损耗、不存在的赈济、重复的开支,每一笔都指向“贪污”二字。可这些还不是最关键的,真正的黑幕,藏在更隐蔽的地方。
直到第三日傍晚,周墨突然发出一声轻呼,手里的账册险些掉在地上。“大人!您快来看!”
沈砚立刻走过去,只见周墨指着账册上一处“特殊开支”:“这是去年五月的,写着‘采买办公用品’,金额五百两。可我查了前后的采购记录,当月已经买过办公用品了,根本不需要再采买。而且这五百两的收款方,是京城的‘宝昌银号’。”
他又翻出其他月份的账册,指尖在纸上滑动:“大人您看,去年七月、九月,还有今年一月,都有类似的‘特殊开支’,名目各不相同——‘招待费’‘文书费’‘车马费’,金额从三百两到八百两不等,收款方全是京城的商号,除了宝昌银号,还有‘聚福珠宝行’‘同顺绸缎庄’!”
沈砚拿起账册,逐页核对。这些“特殊开支”都记在“杂项”里,金额不大不小,很容易被忽略,可累计起来,一年竟有近万两!他盯着“宝昌银号”几个字,突然想起之前查漕运时,王守诚的妻族曾通过类似的银号周转资金——这些京城商号,绝不是普通的商户。
“你去查这些商号的底细。”沈砚立刻对周墨说,“尤其是宝昌银号和聚福珠宝行,看看它们的东家是谁,跟朝中哪些人有往来。”
周墨领了命,连夜去了驿馆的书房,翻找从京城带来的商号名录。沈砚则继续留在账房,翻查更早的账册——果然,在四年前的账册里,也发现了类似的“特殊开支”,收款方还是这几家商号。
天快亮时,周墨匆匆跑回账房,脸色又惊又怕:“大人!查到了!宝昌银号的东家,是曹吉祥的远房侄子!聚福珠宝行的后台,是理亲王的小舅子!同顺绸缎庄,更是直接挂在曹吉祥的心腹名下!”
沈砚瞳孔骤缩。曹吉祥——司礼监掌印太监,深得太后信任,在朝中势力庞大;理亲王——当今圣上的弟弟,手握兵权。这两家,一个掌内廷,一个掌外朝,竟都通过扬州盐政的“特殊开支”敛财!那些看似不起眼的“杂项”,根本就是卢文康和苏半城给京城权贵的行贿基金!
“难怪……难怪他们敢这么嚣张。”沈砚低声自语,手里的账册几乎要被捏碎。扬州盐政的黑幕,远比他想象的更可怕——这不是简单的官商勾结,是牵扯到内廷太监、皇室亲王的庞大利益网!
就在他准备将这些“特殊开支”的记录抄录下来,作为铁证时,账房的门突然被推开,卢文康笑容可掬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抬着木箱的衙役。
“沈大人,辛苦您查了这么久。”卢文康走到桌前,目光扫过摊开的账册,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随即又恢复了笑容,“这些都是陈年旧账,堆在账房里,时间久了容易受潮发霉,还可能被鼠虫咬坏,万一出了错漏,下官可担待不起。所以下官想着,不如把这些旧账都封存起来,搬到专门的库房保管,省得干扰大人查案的视听,您看如何?”
沈砚心里一沉。卢文康来得这么巧,显然是知道他们发现了“特殊开支”的秘密,想趁机把账册封存,销毁证据!
“卢大人倒是有心。”沈砚放下账册,语气平静,却带着几分冷意,“只是本御史正在查这些账册,若是现在封存,万一错过了关键线索,谁来担这个责任?再说,这些账册是盐运司的存档,理应由巡盐御史核查完毕后,再做处置——卢大人这么急着封存,莫不是怕里面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卢文康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道:“大人说笑了。下官只是担心账册受损,绝无他意。既然大人还在查,那封存的事,就等大人查完再说。”
他顿了顿,目光在“特殊开支”的账页上停留了一瞬,又笑着说:“大人查了这么久,也该累了。下官让人备了些点心,送来给大人垫垫肚子。”
说完,他没再多留,带着衙役匆匆离开。账房里,沈砚看着卢文康的背影,握紧了拳头。卢文康已经露出了马脚,他肯定会想其他办法销毁证据——接下来的时间,不仅要加快查账的速度,还要守住这些账册,绝不能让它们落入卢文康手里。
烛火即将燃尽,晨光透过窗缝照进账房,落在“特殊开支”的记录上,把那些数字照得格外刺眼。沈砚知道,他们已经触碰到了扬州盐政最核心的黑幕,也把自己推向了更危险的境地——曹吉祥和理亲王的势力,远比王守诚更可怕,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可他没有退路。苏仲的死、盐工的疾苦、账册上的铁证,都在推着他往前走。他拿起笔,开始抄录“特殊开支”的记录,指尖虽然有些颤抖,却写得格外坚定——就算要对抗的是内廷和亲王,他也要把这黑幕揭开,还两淮盐政一个清明。
只是他没料到,卢文康的动作,比他想象的更快、更狠。封存账册只是第一步,接下来的阴谋,已经在暗处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