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居云意殿的第三日，朱婉清并没有如外人预料的那般忙于接受各方道贺，或是急于在皇后、太后面前巩固新得的脸面。
她闭门不出，只命秋月和小德子将殿内所有宫人，无论新旧，再次召集于正厅。
这一次，气氛比迁居当日更为肃穆。
朱婉清端坐主位，未着华服，只一身家常的杏子黄绫袄，裙系浅碧湘裙，乌发松松绾了个髻，簪一支素银簪子，通身上下并无多少装饰，却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度。
她面前的书案上，放着一本墨迹犹新的册子，封面赫然写着《云意殿规例》。
“无规矩，不成方圆。”朱婉清声音清越，开门见山，“既入云意殿，无论尔等从前在何处当差，是何来历，往后一言一行，皆需依此规例行事。”
她示意秋月将册子内容宣读。秋月上前，声音清晰，条分缕析：
“其一，各司其职，不得推诿懈怠。职责明细，已另行张榜，各自牢记。凡分内之事，务求勤谨周全。”
“其二，谨言慎行，不得妄议主子，不得私下传递消息，不得与外人勾连。殿内事务，无论巨细，不得外泄。违者，重处！”
“其三，严守门户。各门落钥、启钥时辰，皆有定规。夜间值守，需二人一组，定时巡查，不得擅离，不得瞌睡。小德子每日需查验各门锁钥及值守记录。”
“其四，份例用度，由秋月统一掌管、登记造册。领取、发放，皆需签字画押，账目每月公示一次。若有克扣、贪墨、虚报，一经查实，立即杖毙！”
“其五，互相监督。见人有违例之举，需立即上报秋月或小德子。知情不报者，同罪论处。举报属实者，赏。”
“其六……”
一条条规例念下来，细致入微，涵盖了言行、职守、安全、财务等方方面面，逻辑严密，赏罚分明。底下宫人听得心惊肉跳，尤其是那些新来的，更是面色发白，意识到这位新主子绝非易于之辈。
宣读完规例，朱婉清目光缓缓扫过众人：“规矩立下了，望尔等好生遵守。做得好，本主不吝赏赐；但若有人视规矩如无物……”
她没有说下去，但未尽之语中的寒意，让所有人脊背发凉。
“秋月，将前日内务府送来的那筐上等银霜炭，分与各房，每房再加五斤。另，从本主的份例里，拨出二十两银子，交由小厨房，往后每隔五日，添一道荤菜，与大家同享。”
话音刚落，底下宫人面面相觑，随即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上等银霜炭，那是主子们才能用的，如今竟分给他们取暖？还有额外的荤菜！这在等级森严的后宫，简直是破天荒的恩典！
“谢婉仪主子恩典！”不知是谁先喊了出来，随即感激之声此起彼伏。先前因严规而生的紧张感，瞬间被这实实在在的恩惠冲淡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敬畏与感激的复杂情绪。
恩威并施，朱婉清深谙此道。立威，是为了划定底线，杜绝隐患；施恩，则是为了收买人心，凝聚力量。
接下来的日子，云意殿便在朱婉清这套组合拳下，迅速运转起来。
小德子雷厉风行，依照规例整顿外院防卫，重新排布了值守班次和巡查路线，甚至亲自带人检查了殿宇各处的安全隐患。他手段老练，赏罚果断，几个原本有些散漫的小太监很快被收拾得服服帖帖。
秋月则将内务打理得井井有条。份例发放、人员考勤、器物保管，皆记录在案，清晰可查。她对下温和却不失原则，处事公允，很快赢得了宫女们的心。对于新来的宫人，她并不急于亲近，而是通过日常观察和分配任务，慢慢甄别其品性能力。
朱婉清自己，则每日定时听取秋月和小德子的禀报，处理殿内事务。她并不事事亲力亲为，而是抓大放小，只把握方向和关键节点。对于宫人间的些许小摩擦或是职责范围内的疏漏，她通常交由秋月和小德子按规处理，只在涉及规矩底线或出现重大问题时，才会亲自过问。
这一日，一个负责庭院洒扫名唤小桂子的新来太监，因贪睡误了清晨打扫的时辰，被巡查的小德子抓个正着。
按规例，初次触犯，当众杖责十下，罚俸半月。
行刑就在庭院中进行，所有不当值的宫人都被要求旁观。
竹板落在皮肉上的闷响和小桂子的哀嚎，让众人噤若寒蝉，对那本《云意殿规例》再无半分侥幸。
而，行刑完毕，朱婉清却命秋月拿来伤药，亲自查看了小桂子的伤势，淡淡道：“规矩如此，不得不罚。望你记住此次教训。这瓶伤药拿去用，好生将养，伤好后依旧当差。”
小桂子本已心如死灰，闻言愣住，随即涕泪交加，挣扎着磕头：“奴才……奴才谢主子恩典！奴才再也不敢了！”
这一幕，落在所有宫人眼中，心思各异。他们看到了主子的严厉，也看到了主子并非刻薄寡恩之人。
罚，是罚其过错；赏，伤药，是念其初犯且已受皮肉之苦，给予改过之机。
如此手段，既维护了规矩的威严，又不至于让底下人寒心绝望。
经此一事，云意殿的风气为之一肃。
偷奸耍滑、懈怠轻慢的现象几乎绝迹。宫人们行事越发谨慎勤勉，彼此间互相监督提醒也成了常态。
朱婉清冷眼旁观，知道初步的整顿已然见效。
但这还不够。
她需要的是铁板一块，是真正的忠诚。
她开始有意识地在日常接触中，观察那些表现尚可、尤其是经过小桂子事件后态度端正的宫人。
偶尔，她会随口问几句家常，关心一下他们宫外的亲人，或是赏赐些不贵重却实用的东西。她记得一个负责看守后角门的老太监有关节痛的毛病，便让秋月寻了些艾绒给他；一个负责浆洗的小宫女手冻裂了，她便赏了一盒不错的冻疮膏。
这些细微的关怀，如同涓涓细流，悄然浸润着人心。
同时，她让小德子暗中留意，哪些人在受到恩惠后懂得感恩，行事更加稳妥；哪些人虽表面恭敬，私下却仍有不安分的举动。
半月下来，云意殿已然气象一新。殿宇洁净，秩序井然，宫人各司其职，眼神中少了初来的惶恐与游离，多了几分安定与对主位的敬畏。
夜色渐深，朱婉清独坐暖阁，听着小德子低声禀报近日殿内外的动向。
“主子，那几个新来的，经过这些时日的观察，大致可以分作三类。有两三人还算本分，可用；另有几人只是寻常，需继续敲打观察；还有一个叫小禄子的，负责器物保管，手脚似乎不太干净，前日清点库房，少了一支不甚起眼的旧玉簪，奴才已暗中记下，并未声张。”
朱婉清点了点头：“嗯，心中有数即可。小禄子那边，先盯着，看看他背后是否有人指使，还是单纯贪小便宜。”
“是。另外，钟粹宫那边，林妃依旧称病不出，但太医去的次数少了。安郡王府那边，朱婉如帮着世子妃打理的节礼，有几份送到了与钟粹宫往来密切的几位宗室府上。”
朱婉清眸光微冷：“知道了。让我们的人，继续盯着。云意殿这边，规矩既已立下，便需持之以恒。你和秋月要时刻留意，不可松懈。”
“奴才（奴婢）明白！”
小德子和秋月退下后，朱婉清走到窗边，看着窗外云意殿在夜色中静谧的轮廓。
经营一宫，如同烹小鲜，火候、调料，缺一不可。
恩威并施，刚柔相济，方能将这方小天地牢牢掌控在手。
如今的云意殿，虽不敢说固若金汤，但至少已初步成为她能安心栖息、并能以此为基点，向外拓展的坚固堡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