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号码头的行动成功,如同在平静的湖面下引爆了一颗深水炸弹,其涟漪需要时间才能扩散到水面。同仁堂药行后院在经历了短暂的庆祝后,迅速回归到一种更具耐性的等待状态。所有人都清楚,调包计的成功,仅仅是给“蜂巢”的棺材钉上了第一颗钉子,距离将其彻底送入坟墓,还需要时间和更精密的操作。
接下来的日子里,陈朔的主要精力放在了两个方面:一是通过“夜莺”林婉如以及其他零散的内线渠道,密切关注礼和洋行仓库(即“蜂巢”核心)的动静;二是与苏婉清一起,继续完善和扩充那个日益庞大的“假电文”数据库,为“逆向利刃”主计划的全面启动做最后的准备。
“根据我们内线传出的模糊信息,”沈清河在几天后的例行通气会上说道,“仓库那边似乎遇到了一些‘技术调试’上的麻烦。原本预计近期完成的最后阶段联调,被无限期推迟了。有几个穿着白大褂的旭日国技术人员,面色很不好看,频繁出入。”
陈朔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光芒。这正在他的预料之中。“精密电子设备,尤其是依赖大量真空管构建的系统,对元器件的参数一致性要求极高。 我们替换进去的那些废旧管子,其阴极发射效率、极间电容、放大系数等关键参数,与设计标准必然存在巨大差异,甚至可能内部已经漏气或断极。将它们混入系统,轻则导致信号失真、增益不足、频率漂移,重则会引发局部短路、烧毁其他关联元件,整个系统根本无法稳定工作。”
他顿了顿,用更通俗的方式解释道:“这就好比一台精密的钟表,我们把它内部几个关键齿轮换成了形状相似但尺寸偏差极大的残次品,这钟表要么根本走不起来,要么走得忽快忽慢,完全失去了计时的功能。旭日国的技术人员现在面临的,就是如何从成千上万个‘齿轮’里,找出那几个坏的,而这过程,足以让他们焦头烂额,大大拖延‘蜂巢’的启用时间。”
锋刃冷哼一声:“让他们慢慢找吧。最好能把整个系统都折腾报废。”
“我们不能把希望完全寄托在对方的无能上。”陈朔摇摇头,语气依旧谨慎,“他们最终会发现是元件本身的问题,进而会追查这批元件的来源。我们的调包行动虽然隐蔽,但并非天衣无缝。一旦他们意识到是人为破坏,必然会加强内部的清查和外部的警戒。所以,我们的‘信息风暴’计划,必须抢在他们查明真相、重新获得完好元件之前,具备全面发动的能力。”
时间的紧迫感再次压上心头。
就在这时,一个意外的情况,通过“夜莺”的渠道传递了过来。林婉如在一次例行接头中,带来了一条看似无关紧要的消息:
“最近,旭日国梅机关电讯部门的那个中村信一少佐,似乎更加受到重用了。他提出的那个‘通信模型’分析方法,因为之前成功‘预测’了西山岛区域的‘游击队指挥节点’(虽然扑了空,但他们认为是对方提前转移了),所以在部门内话语权大增。他甚至获得授权,可以调用部分‘蜂巢’前期采集到的背景信号数据,用于完善他的模型。”
陈朔听到这个消息,先是微微一怔,随即,一个极其大胆,甚至有些冒险的念头,如同暗夜中的闪电,骤然划破了他的脑海。
“等等……你刚才说,中村信一可以获得‘蜂巢’采集的数据?”陈朔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是的,虽然只是部分非核心的背景电磁环境数据,但权限确实提高了。”林婉如确认道。
陈朔猛地站起身,在密室内来回踱步,他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起来,将一个个看似不相关的信息点串联、碰撞。
“蜂巢”因元件被调包而陷入调试困境……中村信一权限提升,可以获得“蜂巢”的数据……中村笃信他的“数据分析”模型……我们拥有制造海量虚假数据的能力……
几条线索最终交汇于一点!
“我有一个想法……”陈朔停下脚步,目光灼灼地扫过沈清河、锋刃和苏婉清,“一个或许能加速‘蜂巢’毁灭,甚至让其自爆的想法!”
“什么想法?”沈清河立刻追问。
“我们要利用中村信一,和他所能接触到的‘蜂巢’数据,进行一次‘数据投毒’!”陈朔语出惊人。
“数据投毒?”苏婉清轻声重复,这个全新的概念让她感到既陌生又好奇。
“没错!”陈朔走到黑板前,快速画出了两个方框,一个标注“蜂巢”,一个标注“中村模型”。
“现阶段,‘蜂巢’本身因为硬件问题,处于半瘫痪状态,但它前期采集和存储的大量背景电磁数据是存在的。中村信一正在利用这些数据,去喂养和完善他的那个分析模型,指望用它来更精准地识别我们的电台信号。”
他用力在连接两个方框的箭头上画了一个叉,然后又画了一条从外部指向“中村模型”的粗大箭头。
“如果……我们通过持续的、大规模的‘信息风暴’前期渗透,不是去干扰‘蜂巢’,而是刻意地去‘污染’中村所依赖的这些训练数据呢?”
他进一步阐述这个惊世骇俗的构想:“我们可以通过精心设计的电文内容、编码习惯、发射规律,在我们的虚假信号中,埋入一些特定的、重复出现的‘模式’或‘特征’。当中村用这些被我们‘污染’过的数据去训练他的模型时,他的模型就会将这些我们故意留下的‘特征’,错误地学习和定义为‘复社电台的典型模式’。”
陈朔的眼中闪烁着智慧与冒险交织的光芒:“一旦他的模型建立并投入使用,它会变得非常‘擅长’于捕捉那些我们故意留下的虚假特征,而对于我们真实电台可能采用的、更加隐蔽和变化的方式,其识别能力反而会下降,甚至产生误判!这就好比训练一条猎犬,总是让它去追闻某种特定香料的味道,久而久之,它就会认为只有带这种味道的才是猎物,而对真正没有气味的猎物视而不见!”
密室里一片寂静,只有陈朔激昂的声音在回荡。这个计划的颠覆性,远超之前的任何行动。它不再是简单的欺骗或破坏,而是要从根本上扭曲敌人的分析工具,让他们最引以为傲的技术,变成指向自己胸膛的利剑!
“这……这能行吗?”沈清河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干,这个计划听起来如同天方夜谭。
“理论上,完全可行!”陈朔的语气充满笃定,“这在未来的……信息对抗领域,被称为‘对抗性机器学习攻击’。核心就在于用精心构造的输入,误导基于数据的分析系统,使其做出错误的判断。中村信一和他的模型,就是我们绝佳的试验品和目标!”
他看向苏婉清,目光中充满了期许和重任:“婉清,我们之前的电文库需要升级了。从现在起,我们编制的每一份假电文,除了内容逼真,还要在编码节奏、空白间隔、甚至某些无意义的校验码位置上,嵌入一套我们自行定义的、极其隐蔽的‘特征标记’。我们要用海量的、携带这种‘病毒特征’的信号,去彻底污染敌人的数据池!”
苏婉清深吸一口气,感受到了肩上沉甸甸的责任,但她没有丝毫退缩,用力点了点头:“我明白!我会尽快拿出一套可行的‘特征’嵌入方案。”
“这个计划风险极高。”锋刃沉声道,“一旦被对方识破这是有意为之的数据污染,他们可能会顺藤摸瓜,加大对信号源的追查力度。”
“所以,我们必须将‘数据投毒’与‘逆向利刃’的主计划完美融合。”陈朔冷静地分析,“让这些携带‘病毒特征’的信号,混杂在更大规模、看似毫无规律的虚假信息洪流之中,使其自然化,不露痕迹。这需要我们拥有更强的信号发射能力和更精巧的编排。”
他转向沈清河:“樵夫同志,我们需要向‘烛龙’再次汇报这个‘数据投毒’的子计划,并请求加快动员周边区域的电台资源。时间,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宝贵。”
一张更加庞大、更加精密的网,在陈朔的谋划下缓缓张开。目标,不仅仅是延缓“蜂巢”的启动,更是要将其尚在襁褓中的数据分析能力,引向一条自我毁灭的歧路。丧钟的鸣响,因这一次的“调包”与“投毒”,而被赋予了更深的意味,它不仅延迟,更将被扭曲,最终可能由敌人自己的手,敲响那毁灭的序曲。
【第二十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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