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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大山的雨,在持续了数日后,终于渐渐停歇。并非骤然收势,而是从起初倾盆而下的滂沱,慢慢弱成淅淅沥沥的小雨,再到最后只剩下山间云雾中凝结的水珠,顺着松针、竹叶的尖端缓缓滴落,砸在布满碎石的地面上,溅起一圈圈极淡的泥痕。阳光穿透稀薄的云层时,带着几分迟滞的暖意,光束斜斜地洒落在饱经蹂躏的山峦之上——那些原本青翠的山脊,此刻布满了深褐色的沟壑,是战斗时灵力与异能碰撞留下的痕迹;成片的林木拦腰折断,露出惨白的断口,像是大地无声的伤口。

即便阳光洒落,却难以驱散弥漫在天地间的沉重与悲戚。风从山谷深处吹来,裹挟着潮湿的泥土气息,还夹杂着尚未散尽的、淡淡的血腥与焦糊味——血腥味是战斗中弟子们留下的,带着铁锈般的凛冽;焦糊味则来自被异能引燃的木屋与古籍,泛着陈旧纸张与木头燃烧后的苦涩。两种气息交织在一起,又混着山间腐叶的味道,构成了一种让人胸口发闷的沉重,仿佛连空气都被这哀伤浸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难以言说的痛。

废墟已被初步清理。弟子们戴着粗布手套,用木铲将坍塌的梁柱、破碎的瓦片一一归拢,堆在山坳的空地上,只留下裸露的、凹凸不平的地面。凝固的血迹被新翻的黄土仔细掩盖,那些深褐色的印记在湿润的泥土下若隐若现,像是大地不愿愈合的伤疤。几个年幼的弟子蹲在清理现场,动作笨拙地捡拾着散落在地上的细小物件——可能是一枚断裂的发簪,可能是半块刻着天符门印记的玉佩,也可能是一片绣着花纹的衣角,他们把这些东西小心翼翼地放进布囊里,眼眶通红,却不敢发出一声啜泣。

七日之后。

天符门后山,一处僻静的山谷。这里曾是苏幼熙在来到天符门后最喜欢待着的地方,几乎成了她的“秘密基地”。山谷入口处有一片茂密的竹林,青竹修长,竹叶繁茂,风一吹便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天然的屏障,将山谷与外界的喧嚣隔绝开来。穿过竹林,眼前便是一片开阔地,地面铺着厚厚的青草,踩上去松软如毯,草间点缀着零星的小野花——黄色的蒲公英、白色的三叶草,还有几株紫色的龙胆花,在阳光下微微摇曳。

而山谷深处,便是那片让苏幼熙魂牵梦萦的花海。这片花海不大,约莫半亩见方,却种满了四季常开不败的花。红色的山茶热烈奔放,粉色的蔷薇攀着竹架蔓延,白色的茉莉散发着清甜的香气,但最显眼的,还是那种名为“无忧”的淡蓝色小花。它们植株不高,只到人的膝盖处,花瓣呈椭圆形,层层叠叠,像是缩小版的莲花,花蕊是淡黄色的,细细小小的,藏在花瓣中央。每一朵“无忧”都小巧玲珑,星星点点地分布在花海中,远远望去,如同夜空中洒落的星辰,又像是打碎了的蓝宝石碎屑,铺满了半个山谷。

苏幼熙总说,在这里,闻着花香,看着蝴蝶,就能忘记所有修炼的辛苦和老大(云姝)板着脸训她的样子。她常常搬一张竹编的小凳坐在花海中央,怀里抱着一只不知从哪儿捡来的流浪猫,猫咪蜷缩在她的膝头打盹,她就一边用手指轻轻拨弄着“无忧”花的花瓣,一边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有时蝴蝶会落在她的指尖,浅紫色的凤蝶、淡黄色的粉蝶,翅膀扇动着带起细小的风,她便会屏住呼吸,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嘴角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那笑容明媚得能驱散山谷里所有的阴霾。

如今,这片花海依旧。山茶依旧绽放,蔷薇依旧攀援,茉莉的香气依旧弥漫在空气中,“无忧”花也依旧开得星星点点,只是在花海的中央,多了几座新坟。新坟的泥土还是湿润的,呈浅褐色,与周围深褐色的旧土形成鲜明的对比,坟前没有过多的装饰,只插着几束新鲜的野花,是弟子们清晨刚从山间采摘的,花瓣上还沾着露珠。

其中最显眼的一座,并非以冰冷石碑刻就,而是用洁白的玉石精心垒砌。那玉石并非凡品,是云姝从宗门宝库中取出的暖玉,质地温润,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莹光,即便在阴凉处,也能让人感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玉坟的四周被仔细地种满了苏幼熙生前最爱的无忧花,花苗是从花海中移栽过来的,根部还带着湿润的泥土,几片新叶已经舒展开来,像是在努力地守护着这座坟茔。

坟前没有墓碑,只静静地立着一对象征性的、缩小版的血色巨斧。巨斧约莫半人高,斧身是用苏幼熙那对血色巨斧的残骸熔炼重铸而成,斧刃上还能看到战斗留下的细小缺口,泛着暗红色的光泽,像是凝固的鲜血。两把巨斧的斧刃交叉在一起,形成一个“x”形,斧柄稳稳地插在泥土中,仿佛依旧在忠诚地守护着它们的主人。斧柄上,缠绕着一缕已经失去光泽、却依旧能看出原本活泼样式的红色发带——那是苏幼熙束发所用的发带,材质是她最喜欢的棉麻布料,摸起来粗糙却柔软,发带的末端还留着一个小小的蝴蝶结,只是颜色已经从鲜亮的朱红变成了暗沉的赭色,边缘还有几处磨损的线头,那是她每次练功时,发带被风吹得打结,她用力拉扯留下的痕迹。

这并非苏幼熙的衣冠冢,更非尸骨墓。在那场惨烈的自爆中,她为了抵挡入侵的魔修,引爆了自己的灵核与异能,整个人在耀眼的光芒中化为飞灰,未曾留下丝毫存在过的痕迹。这座坟茔,埋葬的是她留在天符门的一切“遗物”——几件她常穿的、洗得发白的练功服,布料是最普通的粗布,领口和袖口都缝补过,针脚歪歪扭扭的,那是她自己学着缝补时留下的;一套她宝贝得不得了、却总是被齐思瞒吐槽品味奇怪的杯盏,杯子是淡绿色的青瓷,上面画着歪歪扭扭的小猫图案,据说是她下山时在集市上用自己攒了半个月的零用钱买的,每次喝茶都要小心翼翼地捧着,生怕摔碎;一本被她偷偷摸摸写满乱七八糟涂鸦和零星日记、字迹潦草得像鬼画符的笔记,封皮是深蓝色的布面,已经被磨得发亮,里面的纸页上,有的地方画着胖嘟嘟的小猫,有的地方画着咧嘴笑的小人,还有几页写着短短的句子,比如“今天老大又训我了,不过她给我留了红烧肉,开心!”“齐思瞒那个家伙,又抢我的桂花糕,下次一定要揍他!”“奇怪,身体里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怎么还是这么喜欢吃?难道我天生就是一个饭桶?”;还有那对陪伴她征战多年、最终在她生命最后时刻被掷出、而后又被寻回的血色巨斧的残骸(斧柄部分),斧柄上还留着她常年握持留下的指痕,木头的纹理中嵌着细小的血渍,那是她无数次战斗中受伤,鲜血滴落在上面凝固而成的。

这些零碎的、充满生活气息的物品,都是云姝亲手整理的。七天前,当她从一片狼藉的战场上回来,第一件事便是走到苏幼熙的房间——那间位于天符门弟子院最角落的小屋,推开门时,房间里还保持着苏幼熙离开时的样子:床上的被子没有叠整齐,露出里面绣着小太阳的被角;桌子上放着半个没吃完的桂花糕,上面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窗台上摆着一盆小小的多肉植物,叶片肥厚,是苏幼熙上个月刚从山下移栽回来的,此刻依旧翠绿;墙上还贴着几张她画的涂鸦,有云姝严肃的侧脸,有影寒冷峻的背影,还有齐思瞒龇牙咧嘴的样子。

云姝站在房间中央,静静地看了许久,然后才缓缓地走过去,从衣柜里取出那些洗得发白的练功服,一件一件地叠好,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易碎的珍宝;她拿起桌子上的笔记,手指轻轻拂过那些潦草的字迹和涂鸦,仿佛能透过纸页,看到苏幼熙趴在桌子上写写画画时的模样;她将那对巨斧残骸从储物袋中取出,放在阳光下,仔细地擦拭着上面的灰尘,每擦到一处缺口,指尖都会微微顿一下。整整一个下午,她都在那个小小的房间里,把苏幼熙的物品一件一件地整理好,放进一个用丝绸缝制的袋子里,然后亲自将它们放入玉棺之中——那口玉棺是她请宗门里最擅长雕刻的长老连夜打造的,棺身上刻着细小的无忧花纹路,棺内铺着柔软的白色锦缎,她把那些物品一一摆好,练功服放在最下面,杯盏放在中间,笔记放在杯子旁边,巨斧残骸靠在棺壁上,就像是苏幼熙平日里把巨斧靠在墙角一样。做完这一切,她才缓缓地合上棺盖,眼中没有泪水,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

此刻,山谷中聚集了所有幸存的天符门弟子、长老,以及影寒、齐思瞒。人人身着素衣,那是用最朴素的白色粗布缝制的衣服,没有任何花纹装饰,有的弟子衣服的袖口还沾着未洗干净的血渍,那是战斗时留下的印记。所有人都低着头,面色悲戚,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沉默,只有风吹过花海时,花瓣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偶尔还能听到几声压抑的抽气声,是年幼的弟子忍不住想哭,却又强行憋回去的声音。

云姝站在最前方。她换上了一身月白色的素净道袍,道袍的材质是天蚕冰丝,轻薄却坚韧,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领口和袖口绣着极浅的云纹,不仔细看几乎察觉不到。她未施粉黛,脸色依旧带着重伤初愈后的苍白,皮肤细腻却毫无血色,嘴唇也泛着淡淡的青紫色。她的发丝被一根简单的木簪挽起,几缕碎发垂落在脸颊两侧,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她的眼神沉寂如水,深不见底,仿佛所有的悲痛都已沉淀成了某种永恒的东西,不再外露,却沉甸甸地压在她的眼底。

此刻的云姝不再是天道组织的首领,也不是天符门的掌门,她只是像一个最普通的、失去至亲的姐姐,静静地站在那里,双手自然垂在身侧,手指微微蜷缩着,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却因为用力而泛着白色。

影寒站在她身侧稍后的位置,依旧是一身黑衣。那黑衣是玄铁织就的暗纹布料,上面绣着不易察觉的黑色云纹,衣服的左胸位置有一道细微的裂口,那是战斗时被魔修的利爪划破的,裂口处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魔气,只是已经被她用灵力净化过了。她的暗影源铠早已解除,露出了原本的面容——依旧是那般冷峻,眉峰微挑,眼神锐利,只是此刻,那双总是带着锋芒的眼睛,却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霾。她的唇线紧抿着,形成一条僵硬的直线,下颌线绷得紧紧的,看不出太多情绪,只是那紧抿的唇线和偶尔掠过坟茔时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光芒——有痛惜,有无奈,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愧疚,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她的伤势同样沉重,胸口还缠着厚厚的白色纱布,纱布边缘渗出淡淡的血渍,此刻气息依旧有些虚弱,呼吸比平时慢了许多,胸口微微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

齐思瞒站在影寒身边,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原本圆润的脸颊此刻凹陷下去,露出了突出的颧骨,眼眶深陷,眼下有着浓重的青黑色,像是多日未曾合眼。他的胡子拉碴,头发也凌乱地纠结在一起,上面沾着细小的泥土和草屑,原本总是带着几分跳脱与狡黠的气质,如今被彻底的沉郁所取代。他穿着一件宽大的白色素衣,衣服套在他消瘦的身上,显得空荡荡的,袖口和衣摆都沾满了灰尘。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那对交叉的巨斧,眼神呆滞却又带着极致的痛苦,拳头紧握,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着白色,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那血丝顺着指缝缓缓流下,滴落在草地上,与绿色的草叶形成鲜明的对比,他却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座新坟。

李长老主持了简单的仪式。李长老是天符门资历最老的长老之一,须发皆白,脸上布满了皱纹,平日里总是带着温和的笑容,此刻却面色凝重,眼眶通红。他穿着一身白色的道袍,手中握着一把桃木剑,剑身泛着淡淡的灵光。仪式没有繁复的经文,没有冗长的悼词,只有最朴素的缅怀与送别。他先是走到玉坟前,将手中的桃木剑竖在身前,对着玉坟深深鞠了一躬,然后缓缓开口,声音沙哑而低沉:“幼熙小友,天资聪颖,性情直率,入我天符门以来,虽偶有顽劣,却心怀赤诚,护同门,守宗门……今不幸陨落,我等深感悲痛。今日送你归尘,愿你在九泉之下,能寻得无忧,再无纷争。”

说完,他将桃木剑放在玉坟旁,然后拿起一把木铲,从旁边的土堆里铲起一捧新土,缓缓撒在玉棺之上。泥土落在玉棺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在与逝者告别。紧接着,长老们依次上前,每人都铲起一捧土,撒在玉棺上,动作缓慢而庄重。然后是弟子们,年幼的弟子们捧着小小的土块,小心翼翼地放在玉坟上,年长的弟子则用木铲铲起泥土,一点点地将玉棺覆盖。

当最后一把泥土覆盖在玉棺之上,当那对血色巨斧彻底被掩埋在洁白玉石和淡蓝花朵之下时,人群中终于响起了压抑不住的啜泣声。先是一个年幼的女弟子,她用袖子捂着嘴,肩膀微微颤抖,泪水从指缝中溢出,滴落在衣襟上;接着,越来越多的弟子开始哭泣,有的低头抽噎,有的双手合十,眼中满是泪水;长老们也红了眼眶,有的轻轻叹了口气,有的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湿润。

那个如同火焰般炽热、如旋风般闯祸、却又在关键时刻无比可靠的苏幼熙;那个会甜甜喊着“老大”、会没大没小搂着云姝脖子撒娇的苏幼熙;那个会在食堂抢红烧肉吃、会偷偷藏起桂花糕留着给云姝的苏幼熙;那个会在修炼时偷懒、却在战斗时冲在最前面的苏幼熙……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云姝自始至终,没有流一滴泪。她只是静静地站着,如同化作了山谷中的一尊石像,阳光洒在她的身上,却无法温暖她苍白的面容。她的目光落在那一坯新土上,眼神专注而幽深,仿佛要穿透泥土,再看一看那个让她操碎了心,却也给她冰冷漫长的修真生涯带来了无数温暖与吵闹的女孩——看一看她咧嘴笑时露出的小虎牙,看一看她闯祸后缩着脖子的模样,看一看她拿着桂花糕递过来时,眼中闪烁的期待光芒。

仪式结束,众人默然行礼,然后依次默默离去。他们的脚步缓慢而沉重,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脚步声和偶尔的啜泣声在山谷中回荡。他们知道,云姝掌门需要独处的时间,需要独自面对这份沉重的失去,所以没有人上前打扰,只是在离开时,都对着云姝的背影和那座新坟,深深鞠了一躬,以此表达自己的缅怀与敬意。

影寒在离开前,脚步顿了顿。她转过身,回头看了云姝一眼,目光落在云姝苍白的侧脸和沉寂的眼神上,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些什么——或许是想安慰她,或许是想告诉她要保重身体,或许是想提起以前与苏幼熙相关的往事,但最终,所有的话语都化作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那叹息很轻,被风吹散在山谷中,若不仔细听,几乎察觉不到。她轻轻摇了摇头,然后转身随着人流离去,黑色的衣摆在风中微微飘动,背影显得格外孤寂。她理解这种失去,也明白此刻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再多的安慰,也无法填补失去至亲的空洞。

齐思瞒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他在坟前跪了许久,双膝跪在冰冷的草地上,裤子很快就被露水打湿,贴在腿上,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但他却浑然不觉。他的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撑在地面上,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座新坟,眼泪无声地从眼眶中涌出,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泥土中,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过了许久,他缓缓地抬起头,然后重重地磕了三个头——第一个头,磕得又快又重,额头撞在地面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额头上立刻红肿起来;第二个头,他的动作慢了些,额头依旧用力地抵在地面上,肩膀开始微微颤抖;第三个头,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额头磕在地面上,渗出了细小的血珠,与泪水混合在一起,沾在泥土上。

磕完头后,他额头抵在冰冷的土地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他的喉咙里,让他无法哭泣,也无法说话,只能任由痛苦在胸腔中翻涌。最后,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双腿因为长时间的跪坐而麻木,差点摔倒在地,他用手撑了一下旁边的无忧花苗,才勉强站稳。他深深地看了云姝的背影一眼,那眼神中充满了愧疚——愧疚自己没能在战斗中保护好苏幼熙,愧疚以前总是抢她的桂花糕、跟她拌嘴;充满了痛苦——痛苦再也看不到那个咧嘴笑的女孩,再也听不到她喊自己“齐呆子”;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决绝——仿佛在心中下定了某种决心,要为苏幼熙做些什么。然后,他踉跄着离开了山谷,脚步虚浮,背影在花海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落寞。

喧嚣散去,山谷重归寂静。

只剩下云姝一人,还有那座崭新的、埋葬着过往欢声笑语的坟。

风吹过山谷,拂动她月白的道袍衣袂,衣摆轻轻飘动,像是展翅欲飞的蝴蝶;吹起她如墨的青丝,几缕碎发贴在她的脸颊上,带来一丝微凉的触感;也吹动了坟周那些淡蓝色的无忧花,花瓣轻轻摇曳,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是在低语,又像是在哭泣。几只浅紫色的凤蝶从花海深处飞来,停在无忧花的花瓣上,翅膀轻轻扇动着,似乎也在为逝去的人哀悼。

云姝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走到了坟前。她的脚步很轻,几乎听不到声音,像是怕惊扰了坟中的“人”。她没有跪坐,只是那样站着,低着头,长久地凝视着那洁白的玉石和交错的血色斧影——玉石在阳光下泛着莹光,斧影在泥土中若隐若现,红色的发带缠绕在斧柄上,像是一道永不褪色的印记。

时间,仿佛在这里失去了意义。

夕阳的光线开始变得柔和,从起初的耀眼金红,渐渐变成了温暖的橘色,如同融化的蜜糖,洒落在山谷中。阳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射在花海与新坟之上,影子的轮廓在花瓣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模糊,更添了几分孤寂。远处的山峦被夕阳染成了淡淡的红色,飞鸟掠过天际,留下一串清脆的鸣叫,却很快消失在天际线处,只留下空荡荡的天空。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动了。她抬起手,手臂抬起的动作缓慢而僵硬,仿佛每一个关节都灌满了铅。她的指尖轻轻拂过那冰冷的、缩小版的血色巨斧的斧刃,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就像以前苏幼熙睡着了,她轻轻为她掖好被角时的动作一样。指尖传来的,只有金属的死寂与冰凉,没有了往日苏幼熙握持时的温度,也没有了战斗时的炽热,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沉寂。

“……幼熙。”

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久未说话的沙哑,像是砂纸摩擦木头的声音,在这空寂的山谷中,却显得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落在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一圈圈涟漪。

“还记得吗?你刚被我捡回来的时候。”她的目光没有焦距,眼神涣散而悠远,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到了遥远的过去——那个潮湿而阴暗的平山市下水道。“那么小的一团,浑身脏兮兮的,像只没人要的小野猫,冻得瑟瑟发抖,牙齿不停地打颤,嘴唇都冻得发紫了,却偏偏瞪着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那眼睛黑亮黑亮的,像两颗浸在水中的黑宝石,死死抓着我的衣角不放,指甲都嵌进了我的衣服布料里,怎么掰都掰不开。”

她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几乎看不见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是一个回忆往昔时才会流露出的、带着苦涩温度的弧度。那弧度很淡,很快就消失了,像是从未出现过一样,但那瞬间的柔软,却让她苍白的面容多了一丝难得的血色。

“第一次见你是在平山市的下水道里,那天还下着雨,下水道里又冷又湿,墙壁上长满了绿色的青苔,散发着一股发霉的气味,脚下的积水没过了你的脚踝,你就缩在一个破旧的纸箱里,箱子上有好几个大洞,挡不住风雨。你发烧了三天三夜,小脸通红,呼吸急促,嘴里一直含糊地喊着‘娘……娘……’,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我蹲在你身边,能清晰地听到你急促的喘息声。”

“醒来后,你却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不记得家在哪里,不记得为什么会在下水道里,只记得是我把你带回来的。我问你叫什么名字,你眨着一双迷茫的眼睛,摇了摇头,我说‘那以后你就叫苏幼熙好不好?’,你愣了一下,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咧开嘴笑了,露出两颗小小的小虎牙,那笑容比当时窗外的阳光还要明亮。从那以后,你就跟个小尾巴似的,我走到哪儿,你跟到哪儿——我去修炼,你就坐在旁边的石头上,拿着小树枝在地上画画;我去处理组织的事务,你就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等着我出来;我去山下买东西,你就拉着我的衣角,一步不离地跟着我,生怕我把你丢下。”

“你性子野,坐不住,静不下心修炼异能。别人在努力打坐、吸收灵气的时候,你却能偷偷溜去公园掏鸟窝。那公园的老槐树上有好几个鸟窝,你踩着树干爬上去,动作灵活得像只小猴子,树枝摇摇晃晃的,我站在树下,都替你捏一把汗。结果你刚掏到鸟蛋,就被公园的保安发现了,保安拿着手电筒追你,你抱着鸟蛋,撒腿就跑,被人家保安追得满山跑,鞋子都跑掉了一只,回来时顶着一头乱草和鸟毛,头发里还夹着几片树叶,脸上沾着泥土,却咧着嘴傻笑,举着两个圆滚滚的鸟蛋跟我说,‘老大,给你加餐!’,那鸟蛋还带着温度,你小心翼翼地捧着,生怕摔碎了。”

云姝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语调平缓,没有太大的起伏,但那平静之下,却潜藏着汹涌的暗流——像是平静的海面下,藏着翻滚的巨浪,随时都可能冲破表面的平静,倾泻而出。她的手指依旧轻轻放在斧刃上,指尖微微颤抖着,只是那颤抖很细微,若不仔细看,根本察觉不到。

“你总是不肯好好叫我首领或者组织长,没大没小地跟着我后面喊我‘老大’。我说过你很多次,我说‘我是天道组织的首领,你要叫我首领’,你当面答应得好好的,点头如捣蒜,说‘知道了,老大’,转过身就忘得一干二净,依旧‘老大’长‘老大’短地喊着。后来……我也就由着你了。每次听到你喊‘老大’,我都觉得,这冰冷的修真界,好像也多了几分烟火气,不再那么孤单了。”

“你闯祸的本事,在天道组织里是出了名的。打碎了组织里珍藏的玉瓶,那玉瓶是前朝的古董,里面装着能凝神静气的凝神香,你拿着玉瓶玩,不小心手滑,玉瓶摔在地上,碎成了好几片,凝神香洒了一地,香气弥漫了整个大殿,你吓得缩在角落里,不敢出来;烧了藏经阁一角晾晒的古籍,那天阳光好,弟子们把古籍拿出来晾晒,你跑去藏经阁玩,拿着火种不小心点燃了古籍的边角,还好发现得及时,只烧了几页,你看着烧焦的古籍,眼圈红红的,差点哭出来;还把我们好不容易培育的灵植当杂草给拔了,那灵植是我们花了三年时间才培育出来的‘凝神草’,能辅助修炼异能,你看到灵植园里的凝神草,觉得它长得像杂草,就拿着小铲子把它给拔了,还把拔下来的灵植拿给我看,说‘老大,我帮你除杂草了’,我看着你手里的凝神草,又气又笑,却舍不得训你。”

“每次都是我给你收拾烂摊子,罚你面壁思过,把你关在禁闭室里,让你好好反省。禁闭室里又冷又静,但有吃的,也有玩的,你却总能找到机会偷偷给我塞你从外面买来的、甜得发腻的桂花糕。你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油纸,把桂花糕包得严严实实的,趁我去看你的时候,偷偷塞到我手里,眨巴着眼睛说‘老大,我知道错了,下次还敢’,那眼神亮晶晶的,带着几分狡黠,几分讨好,我看着你那模样,再多的气也消了,只能无奈地摇摇头,把桂花糕收下,让你好好思过。”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气,山谷中清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花香和泥土的气息,却让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疼痛——那疼痛从胸口蔓延开来,像是有无数根细针在扎着她的心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尖锐的痛。她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嘴唇微微颤抖着,手指紧紧地攥着斧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着白色。

“可是……没有下次了。”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那颤抖像是琴弦被轻轻拨动,在空寂的山谷中回荡。阳光彻底沉了下去,只剩下天边最后一抹淡淡的橘红色,山谷中的光线渐渐暗了下来,温度也开始下降,风变得更凉了。

“你长大了。异能等级越来越高,从一开始连异能都无法稳定控制,到后来能熟练使用异能,再到后来能独当一面,跟着我一起去战斗,去守护我们想守护的人。你不再是需要我时刻护在身后的小丫头了,你有了自己的伙伴,有了影寒,有了齐思瞒,有了天符门的弟子们,你有了愿意为之拼命的信念——你说你要守护天符门,守护老大,守护所有你在乎的人……我本该高兴的,真的,我看着你一点点成长,看着你从一个脏兮兮的小野猫,变成一个能独当一面的异能者,我心里是骄傲的,是欣慰的。”

她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对新坟,眼中的沉寂被一种深可见骨的哀伤取代,那哀伤像是浓稠的墨汁,将她的眼神染得漆黑,再也看不到一丝光亮。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痛感。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最后会是这样?”

她像是在问苏幼熙,又像是在问这无常的天道,更像是在问自己。声音里充满了迷茫和痛苦,像是一个迷路的孩子,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不知道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我教你修炼,教你异能,是希望你有能力保护自己,在这残酷的世界活下去,是希望你能平安喜乐,能像那无忧花一样,无忧无虑地生活……不是让你……不是让你用这种方式……离开我的……”

她抬起手,按住了自己的胸口,那里,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几乎无法忍受的绞痛。比任何功法反噬、任何敌人造成的创伤,都要痛上千百倍——功法反噬的痛是皮肉之痛,敌人造成的创伤是筋骨之痛,而此刻的痛,是深入骨髓、刻入灵魂的痛,是失去至亲的痛,是再也无法相见的痛。她的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差点站立不稳,她用另一只手撑在玉坟上,才勉强稳住身形,额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

风吹得更急了些,卷起几片凋零的无忧花瓣,打着旋,落在她的肩头,发间,以及那冰冷的坟冢之上。花瓣落在她的肩头,带来一丝微凉的触感,她却没有抬手拂去,只是任由花瓣落在那里,像是在感受着某种来自苏幼熙的回应。

夕阳的余晖彻底消失了,天边只剩下淡淡的灰色,夜色开始从山谷的深处蔓延开来,一点点吞噬着最后的光亮。星辰开始在墨蓝色的天幕上闪烁,冰冷而遥远,像是一双双冷漠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这片充满哀伤的山谷。月光从云层中探出头来,洒落在山谷中,给花海、玉坟和云姝的身影都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银辉,使得整个山谷都笼罩在一种清冷而孤寂的氛围中。

她环顾着这空荡荡的山谷,这寂静的花海,这孤零零的新坟。山谷依旧是那个山谷,花海依旧是那个花海,只是再也没有那个穿着粗布练功服、拿着桂花糕、咧嘴笑着喊她“老大”的女孩了。

陪着云姝一路走来的人……如今,都死了。

她的师父,清虚真人,那个总是温和地笑着、耐心教导她修炼的老人,为了保护身边人,为了守护天符门,早已身合天道,只留下一缕传承神念赠予自己,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摸着她的头,对她说“姝儿,做得好”。

她亦亲亦友的伙伴们,那些在天道组织中与她并肩作战的人,那些在她迷茫时给予她支持、在她困难时伸出援手的人,为了延续战斗的意志,为了守护这片土地,在一次次的劫难中相继陨落——有的死在了掠食者的入侵中,有的死在了与光明教廷的纷争中,有的为了保护别人,牺牲了自己的生命。他们的面容,他们的声音,他们的笑容,都成了回忆中最珍贵的片段,再也无法重现。

她视若亲女的苏幼熙,那个她从下水道里捡回来的、像小野猫一样的女孩,那个她看着长大、教她修炼、为她收拾烂摊子的女孩,如今也为了守护这片她长大的土地,为了守护天符门的弟子们,形神俱灭,只留下一座埋葬着回忆的坟茔。

那些鲜活的面容,那些吵闹的声音,那些温暖的、鲜活的、充满烟火气的过往……如同潮水般退去,只留下她一个人,站在这空旷的、寂静的、充满回忆与悲伤的山谷里。她想起不久前,大家围在一起吃饭的场景——苏幼熙抢着吃红烧肉,齐思瞒跟她拌嘴,影寒默默地吃着饭,李玄风则是安静的坐在一边给自己剥虾剥水果,温和地看着他们;想起以前在平山市,她带着苏幼熙去山下赶集的场景——苏幼熙拉着她的手,好奇地看着集市上的一切,买了桂花糕,买了小猫杯盏,笑得一脸开心;想起以前,大家一起修炼、一起战斗的场景——苏幼熙虽然调皮,却总是冲在最前面,影寒冷静地制定战术,齐思瞒负责辅助,他们互相扶持,互相守护……

巨大的落寞感,如同无声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紧紧包裹,淹没。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即使穿着厚重的道袍,也无法抵御;那是一种与世界剥离的孤独,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她一个人,再也没有人与她并肩同行;那是一种即便拥有移山倒海之力、也无法挽回逝去之物的无力与苍凉——现在她能移山填海,能抵御强敌,能守护宗门,却再也无法让那些逝去的人回来,再也无法看到苏幼熙的笑容,再也无法听到那声甜甜的“老大”。

她不再是那个叱咤风云、织梦源初异能持有者的天符门掌门云姝,也不再是那个继承了清虚道统、肩负守护重任的修真领袖。此刻,她只是一个失去了所有亲人、所有羁绊、独自伫立在时光荒原上的……孤独旅人。没有了责任的束缚,没有了使命的重压,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悲伤和孤独,陪着她站在这片花海之中。

夜色,渐渐弥漫开来,吞没了最后一丝天光。星辰在墨蓝色的天幕上闪烁得更加明亮,却依旧冰冷而遥远,月光洒落在她身上,勾勒出她清瘦而孤寂的轮廓。她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吹倒。

她没有再说话。

只是那样静静地站着,任由回忆如刀,一刀一刀,凌迟着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那些与苏幼熙相关的回忆,那些与师父、伙伴们相关的回忆,都像是锋利的刀刃,在她的心上划下一道道伤口,伤口很深,流着血,却无法愈合。她想起苏幼熙第一次成功释放异能时的喜悦,想起她第一次喊自己“老大”时的模样,想起她最后一次冲向魔修时的决绝……每一个回忆,都让她的心脏更痛一分。

山谷中,唯有风声呜咽,像是在为逝去的人哭泣;花影摇曳,花瓣在月光下轻轻颤动,像是在低吟着一曲永恒的、无人倾听的……挽歌。那挽歌没有歌词,只有风声和花影的交织,带着无尽的哀伤,在山谷中回荡,久久不散。

属于云姝的时代,似乎随着苏幼熙的离去,以及更早之前那些人的消逝,正在缓缓落下帷幕。曾经的辉煌,曾经的热闹,曾经的温暖,都已成为过往云烟,消散在时光的长河中。前方等待她的,是更加漫长、更加孤独、也更加未知的……道途。

而她,只能独自前行。没有陪伴,没有依靠,只有回忆和悲伤作伴,一步步走向那未知的远方,走向那属于孤独旅人的漫长道途。月光依旧洒落在她身上,花海依旧在风中摇曳,只是那个热闹的、温暖的天符门,那个有苏幼熙在的天符门,再也回不来了。

而在云姝在苏幼熙坟前待了一夜后,当天边第一轮阳光刺破云朵的时候,遥远的西方,一道庞大的气息开始席卷整个地球。

镇魔塔内。

伊格纳斯绝望的看着窗户外的天空,不忍的闭上了双眼:“天使降临了……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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