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战场的沉寂
最后一个梁山溃兵消失在东边的地平线时,太阳刚好落下去一半。
杭州城外的这片战场,突然就静了。
静得能听见风声——风从钱塘江上刮过来,带着江水的湿气和腥气,卷过满地破烂的旗子。那些“宋”字旗、“替天行道”杏黄旗,昨天还在风里哗啦啦地响,现在要么被踩进泥里,要么挂在折断的枪杆上,一动不动。
静得能听见乌鸦叫——远处树林子上空,黑压压的一大片,盘旋着,聒噪着,等着天黑。
静得能听见……呼吸声。不是活人的,是这片土地的。土地吸饱了血,现在开始慢慢往外吐气,吐出来的都是铁锈味。
庞万春站在北门外的土坡上,左手拄着刀,右手扶着旗杆。旗杆上的“方”字大旗,一角被火烧焦了,这会儿耷拉着,不飘了。
他一动不动站了大概一炷香时间。身后的亲兵也不敢动,大家就那么站着,看着眼前的战场。
看久了,眼睛会花。
那些横七竖八躺着的,分不清哪些是自己人,哪些是梁山的人。都穿着差不多的衣裳——打了这么多天仗,衣服早就脏得看不出颜色。只能从兵刃上分:使朴刀的多半是梁山,使长枪的多半是自己人。但也说不准,两边都有混用的。
“将军,”副将小声开口,“该……该打扫了。”
庞万春像突然醒过来似的,眨眨眼,喉咙里“嗯”了一声。
他转过身,看着身后这群兵。一个个脸上糊着血污和黑灰,眼睛红得吓人,但眼神是亮的——那是打赢了的眼神。
“分三队。”庞万春的声音哑得厉害,“一队收尸,一队清点缴获,一队警戒。记住规矩:咱们的自己人,单独放一堆,仔细找,一个都不能落下。梁山的……也分两堆,穿将官衣裳的放一堆,普通士卒放一堆。”
“是!”
命令传下去,人群开始动起来。一开始动得慢,像生锈的机器,嘎吱嘎吱的。走着走着,就快起来了。
收尸那队最先下到战场。他们两人一组,一人抬肩膀,一人抬脚。遇见还能喘气的,不管敌我,先抬到一边,等医官来治。遇见死透了的,就抬到指定的地方放下。
抬着抬着,有个年轻的兵突然吐了。
吐得昏天黑地,把早上吃的干粮全吐出来了。他搭档是个老兵,拍拍他的背:“第一次?”
年轻兵点头,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吐完就好。”老兵说,“吐完接着抬。”
另一边,清点缴获那队开始干活。他们像捡破烂的,在战场上游走,把还能用的兵器捡起来——刀、枪、弓、箭。弓要试弦,断了就不要;箭要看翎毛,秃了的也不要。
有个兵捡到一把好刀,刀身锃亮,刀刃上一个缺口都没有。他高兴地举起来:“头儿!看这个!”
带队的队长看一眼:“放下。”
“为啥?”
“那是关胜的偃月刀。”什长说,“得单独登记,要交上去的。”
兵悻悻放下,又去捡别的。结果在死人堆里扒拉出一袋子铜钱,掂掂,挺沉。他左右看看,想往怀里揣。
“放下。”深长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兵吓了一跳:“头儿,我就……”
“军规第十七条:战场缴获一律归公,私藏者斩。”什长盯着他,“你想试试?”
兵哆嗦一下,把袋子放下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有人点起火把,一支,两支,十支……不一会儿,整片战场亮起星星点点的火光。火光晃动,照得地上的影子也跟着晃,那些尸体看起来好像在动。
医官营的人来得晚了些——城里伤兵太多,他们忙到现在才腾出手来城外。领头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郎中,姓胡,背都驼了,走路却很快。
他带着十几个学徒,挨个检查那些还活着的伤兵。能救的,就地包扎;伤得太重的,摇摇头,让学徒喂一口水,说句“下辈子投个好胎”。
遇见一个大炎的兵,肚子被划开了,肠子流出来一截。兵才十八九岁,脸色白得像纸,眼睛瞪得老大,看着胡郎中。
“救……救我……”他嘴唇翕动。
胡郎中蹲下身,看了看伤口,又看看兵的脸,叹口气:“娃娃,疼不疼?”
兵摇头,又点头,眼泪流下来。
胡郎中从药箱里拿出一小瓶药粉,撒在伤口上,又用干净布盖上。“不疼了,一会儿就不疼了。”他轻声说,“闭上眼睛,想想家里娘做的饭。”
兵真的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他嘴角弯了弯,像是笑了。然后就不再呼吸。
胡郎中给他把眼皮合上,站起来,捶捶腰,走向下一个。
另一边,警戒那队遇到了麻烦。
十几个梁山溃兵躲在一条干涸的水渠里,被发现时,他们已经饿了两天,兵器都拿不稳了,但就是不投降。
“放下兵器!投降不杀!”警戒队长喊话。
水渠里没动静。
“再给你们一次机会!”队长举起手,身后的弓弩手齐刷刷搭箭。
水渠里传出嘶哑的声音:“宋江哥哥死了……我们还活什么……来吧,给个痛快!”
队长皱了皱眉。他不想杀这些已经没有战斗力的人,但军令如山——拒不投降者,杀。
正僵持着,一骑马从城里方向过来。马上是个文官打扮的人,四十来岁,斯斯文文的,是赵普手下的一个书记官,姓周。
周书记下马,听队长说明情况,想了想,说:“我来试试。”
他走到水渠边,离得老远就停下——怕冷箭。
“渠里的好汉,”周书记声音不大,但很清晰,“我是‘大炎’户部的书记。我不问你们降不降,就问一句话:你们家里,可有父母妻儿等着?”
水渠里沉默。
“若有,就出来。”周书记继续说,“每人发一贯钱路费,放你们回家。宋江已死,你们的仗打完了。但家里的仗还没打完——爹娘要养老,婆娘要吃饭,娃娃要长大。这些仗,得活着的人去打。”
他说完,静静等着。
过了好久,水渠里窸窸窣窣一阵响。先是一个,接着两个、三个……一共十三个人,爬出水渠,扔掉兵器,跪在地上。
周书记示意士兵给他们发钱。一人一贯,用绳子串着,沉甸甸的。
“往东走,别回头。”周书记说,“遇见盘查的,就说是周某人放的。”
十三个溃兵磕了头,互相搀扶着,消失在暮色里。
队长走过来,苦笑:“周书记,您这可算违规。”
“规矩是人定的。”周书记拍拍手上的土,“赵尚书说过:天下最难的事,不是杀人,是让人活。我今天做了件难事,心里痛快。”
他转身上马,回城去了。
夜深了,战场上的火把更多了。收尸的进度慢下来——不是累了,是越收越难过。
一个老兵抬着自己战友的尸体,走着走着突然哭起来。他哭得没有声音,只是肩膀一耸一耸的,眼泪掉在死者脸上。
他搭档也不劝,等他哭完了,两人继续抬。
庞万春还站在那个土坡上。他已经站了快两个时辰,腿都麻了,但不想动。
副将又来了,这回端着一碗热粥:“将军,吃点吧。”
庞万春接过来,喝了一口。粥是小米粥,熬得稠,但喝在嘴里没味道。
“统计出来了吗?”他问。
“粗略算了。”副将递上一张纸,“咱们这边,战死两千七百余人,重伤五百多,轻伤不计。梁山那边……光尸体就四千多,俘虏一千二百余,溃散的估计还有两三千。”
庞万春没接那张纸。他看着远处晃动的人影,突然问:“你说,这些人……值吗?”
副将一愣。
“我是说,”庞万春声音很低,“咱们死了这么多人,梁山死了更多人……换来的是什么?”
副将不知道怎么回答。
“换来杭州城还是杭州城。”庞万春自问自答,“换来方腊还是方腊,宋江……没了。”
他把剩下的粥喝完,碗递给副将:“传令,今晚通宵打扫。天亮之前,这片地要干净。”
“是!”
后半夜,月亮出来了。惨白的月光照在战场上,比火光看得更清楚。
到处都是血。血渗进土里,把黄土染成褐色;积在水洼里,凝成暗红色的痂;溅在草叶上,像开了一地诡异的花。
有个兵在清理一辆损坏的楯车时,发现车里还蜷着两个人——一个梁山兵,一个大炎兵。两人的刀都插在对方身体里,死了也不知道多久,尸体已经僵了,分都分不开。
兵试着拽了拽,没拽动,只好去叫人。四五个人合力,才把两具尸体分开。分开时,发出“嗤啦”一声,像撕开两块粘在一起的皮子。
“埋一起吧。”有人说。
于是他们挖了个大点的坑,把两人并排放进去。放的时候,那个梁山兵的手刚好搭在大炎兵的肩膀上,像两个喝醉了靠在一起睡觉的人。
填土时,有个兵念叨:“黄泉路上做个伴,下辈子别当兵了。”
凌晨时分,东边天际泛起鱼肚白。
战场基本上清理干净了。尸体都抬走了,兵器都收走了,只剩下一地乱七八糟的脚印和车辙印,还有那些洗不掉的血迹。
乌鸦飞下来了,落在昨天还有尸体的地方,蹦跳着,啄食土里残留的碎肉渣。
庞万春终于走下土坡。他一步一步,走得很慢,靴子踩在浸透血的泥地上,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
他走到战场中央,站住,环视四周。
天亮了,远处的杭州城廓显露出轮廓。城墙上有不少破损,但大体还算完整。城头上,“方”字大旗在晨风里缓缓展开。
赢了。
庞万春脑子里冒出这两个字,但心里没有一点赢了的喜悦。只有沉,沉甸甸的,像坠了块石头。
他想起出征前,方腊对他说的话:“万春,这仗必须打。但不为杀人,为的是往后能少死点人。”
现在仗打完了,死了这么多人。往后……真能少死点人吗?
他不知道。
“将军,”亲兵牵来马,“回城吗?”
庞万春点点头,翻身上马。马儿似乎也累了,走得慢吞吞的。
回城的路上,他看见路边的野菊花开了。黄灿灿的一小片,在晨风里摇啊摇。有几朵被踩坏了,花瓣零落,但大多数还好好地开着。
花开得真好,庞万春想。不管仗打不打,人死不死,花该开还是开。
他突然有点羡慕这些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