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内部的思想统一(上)
天策府这摊子,眼瞅着是越来越大了。地盘跟发面馒头似的,一天天往外膨;人马也跟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多。各路神仙好汉,揣着五花八门的心思,呼呼啦啦地都来投奔。这阵势,猛一看,那是真兴旺,真红火!走在营地里,听着那操练的喊杀声,看着那新立的粮仓,方腊心里头,一半是热火,另一半,却跟揣了块溪水里泡着的石头似的,凉飕飕,沉甸甸。
这人哪,一多,心思就杂,比清溪山里的野藤蔓还难梳理。想当初在帮源洞里,拢共就几十号穷兄弟,饿得前胸贴后背,围着火堆啃那能硌掉牙的树皮团子。那时候多简单?就一个念头,像刻在骨头里一样清晰:活下去!跟着圣公,杀出这吃人的世道,挣一条活路!大家伙儿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放个屁都没那么多拐弯的味儿。
现在可好喽!新加入的弟兄,那成分复杂得,能开个“大宋社会缩影展览馆”。有原本土里刨食、结果被刮地皮的官吏逼得活不下去,抡起锄头就入了伙的农民,憨厚,能吃苦,但眼界也窄,有时候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有那些在刀尖上讨生活,贩私盐、跟官军捉迷藏,最后被逼急了反他娘的盐枭,江湖气重,讲义气,但也散漫惯了,动不动就想“按道上规矩”办。还有不少是打了败仗,刀架脖子上了才投降过来的官军,表面上服服帖帖,一口一个“圣公威武”,背地里,天晓得是真心归附,还是暂时找个屋檐躲雨,心里头没准还念叨着旧主子的那点饷银,或者暗地里撇嘴,觉得咱们这群“泥腿子”出身的上不得台面,成不了啥龙虎气候。
更别提还有像孔秀才、孙快手这类“文化人”了。孔秀才原是个屡试不第的童生,满肚子酸文假醋,觉得自己怀才不遇,看透了赵宋朝廷的腐朽,跑来投军,指望着“从龙建功”;孙快手则是个县衙里不得志的老书吏,写公文是一把好手,但也被上官欺压得够呛,一跺脚跑了来。这些人吧,有点见识,能写会算,是缺人才,可私下里凑一块儿,就爱嘀咕些什么“名不正则言不顺”啦,“天命所归”啦,总觉得咱们这“天策府”的名号不够气派,不如早点劝圣公称王称帝,弄个像模像样的朝廷架子,他们也好混个“开国元勋”、“从龙功臣”的身份,光宗耀祖,青史留名——哪怕这名,是写在咱这“反贼”的功劳簿上呢!
这些个乱七八糟的想法,就像地底下的暗流,表面上风平浪静,该操练操练,该打仗打仗,可底下却在汩汩地涌动,互相冲撞。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可要是不当回事,放任自流,到了关键时刻——比如打硬仗、啃骨头的时候,或者形势不利要撤退的当口——这股暗流没准就能变成掀翻船的惊涛骇浪!想想看,冲锋号一响,有人想着立功,有人想着保命,还有人心里打着小九九盘算着投降的价码,这劲儿还能往一处使吗?那还不乱了套,等着被官军包饺子啊!
方腊把这一切都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他可不是那种只会挥刀子砍人的莽夫,他心里跟明镜似的。一支军队,光有森严的军纪条令,有堆满仓的粮食,有锋利的刀枪,那顶多算是个能动的木头架子,看着唬人,一撞就散。最重要的是要有魂!这个魂,就是大家伙心里都得揣着一本明白账:咱们为啥撇家舍业、提着脑袋聚到这天策府的大旗下?咱们到底要干一件什么样的大事?咱们跟临安城里那个花天酒地、醉生梦死,把老百姓当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的赵宋朝廷,到底有啥根本的不同?
这天晚上,月朗星稀,方腊没提前打招呼,直接把庞万春、方百花、主管钱粮文书还被戏称为“后勤大总管”的赵普,还有新近在几场小仗里表现出色、思想看起来比较坚定的几个中层头领,包括那个投降过来后特别卖力气、训练起来比老兄弟还狠的原官军小校(现在大家都叫他“石疙瘩”,因为他姓石,性子也像石头一样硬),以及孔秀才、孙快手等几个文人代表,全都叫到了他那间不算宽敞的议事厅里。
厅里就点着几盏昏黄的油灯,火苗跳跃着,把每个人的脸都映得半明半暗,气氛自然而然地就严肃了起来,连平时最爱说笑的庞万春,都绷紧了脸皮。
“各位,”方腊没绕圈子,开门见山,声音不高,却像这山里夜晚的风,带着一股子沉静的力量,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咱们天策府,从清溪洞里那几十号人,几把破柴刀起家,一路跌跌撞撞,打到今天坐拥几座城池,人马过万的局面,不容易啊。每一步,都是兄弟们拿血拿命拼出来的,是咱们从阎王爷手指头缝里抠出来的生机。”
这话勾起了大家的回忆,想起帮源洞的饥寒交迫,想起第一场胜仗后的狂喜,想起倒在自己身边再也站不起来的弟兄……一时间,厅里静悄悄的,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连孔秀才都下意识地捻了捻他那几根稀疏的胡须,眼神里多了几分凝重。
“可现在,”方腊话锋一转,像钝刀子割肉,慢慢切入了正题,“咱们人多了,地盘大了,吃喝暂时不愁了,我这心里头,反而像吊着十五个水桶,七上八下的,越来越不踏实了。”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在庞万春、石疙瘩、孔秀才几人脸上略微多停留了一瞬。
“我耳朵里,刮进了一些风言风语。”方腊语气平缓,却带着分量,“听说,有的老兄弟,觉得自己资历老,流过血汗,开始摆起老资格了?对新来的弟兄呼来喝去,有点好处自己先占着?有没有这回事?”
庞万春那张黑脸腾一下就红了,像是被火钳子烫了一下,他梗着脖子,瓮声瓮气地嚷道:“圣公!是……是有那么几个不争气的兔崽子,尾巴翘到天上去了!觉着自己立过点功劳就了不起!俺老庞已经逮住狠收拾过一顿了,打了军棍,关了禁闭!您放心,下次再有人敢炸刺,俺把他屁股揍成八瓣!”他这话说得粗鲁,却透着一股子毫不掩饰的耿直和懊恼。
方腊点点头,没深究,目光又转向那几个投降过来的军官和以孔秀才为首的文人群体:“我也听说,有些新来的兄弟,心里头还在打鼓,犯嘀咕。觉得咱们这‘天策府’,名头不响,规矩不全,像个……像个临时搭起来的草台班子,长远不了?或者,心里头琢磨着,怎么才能快点往上爬,早点捞个一官半职,也好光耀门楣?”
孔秀才、孙快手几人心里咯噔一下,慌忙低下头,不敢与方腊对视,手心里都有些冒汗。石疙瘩倒是挺直了腰板,目光坦然,他觉得自己行得正坐得直,没什么好心虚的。
方腊把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摆了摆手,语气刻意缓和下来,甚至还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大家别紧张,都把心放回肚子里。我今天把各位叫来,不是要开批斗会,更不是要追究谁的责任。有啥想法,说出来不丢人,藏在肚子里烂掉了,那才坏事。今天咱们就是关起门来,掏心窝子聊聊。聊聊咱们天策府,到底要往哪里去?咱们这帮人,跟临安城里那个只知道搜刮民脂民膏、变着法儿享乐的皇帝和他手下那帮贪官污吏,到底有啥不一样?”
他特意停顿了一会儿,留出时间让大家都咀嚼一下这个问题。油灯的光晕在每个人脸上晃动,映出各种思索的表情。
然后,他才继续开口,声音沉稳而有力:“那赵宋朝廷,从上到下,烂到根子里了!那些当官的,脑子里转悠的,是怎么巴结上司,怎么多捞油水,怎么给自己家多置办几百亩好田。龙椅上那位,和他那些皇亲国戚,想的无非是今天听什么曲,明天玩什么鸟,后天盖什么新园子。他们眼里,何曾有过咱们这些平头老百姓?苛捐杂税,多如牛毛;贪官污吏,狠如豺狼!他们把咱们当人看了吗?没有!他们把咱们当成了会说话的牲口,当成了他们享乐的钱袋子、垫脚石!”
这话像一把重锤,狠狠敲在每个人的心坎上。那些农民出身的头领眼睛红了,想起了被夺走的田地和饿死的亲人;盐枭出身的想起了被官府追捕、兄弟惨死的场景;连石疙瘩这样的前官军,也想起了自己因为不肯同流合污欺压百姓而被上司排挤的往事。一股混杂着愤怒、屈辱和悲怆的情绪在议事厅里弥漫开来,不少人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骨节发白。
“咱们为啥要造反?为啥要提着脑袋干这杀头的买卖?”方腊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黑暗的决绝,“不就是因为被他们逼得活不下去了吗?不反,就是个死!反了,还能杀出一条血路,给爹娘儿女,挣一口饭吃,挣一个不用整天担惊受怕、能挺直腰杆做人的将来!”
“对!就是这么个理儿!”庞万春猛地一拍大腿,吼了一嗓子,震得房梁上的灰尘都簌簌往下掉。
方腊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地看着众人:“所以,咱们天策府,从立起这面大旗那天起,为的就不是我方腊个人要当皇帝,要坐龙庭!”他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让原本有些躁动的气氛为之一静,尤其是孔秀才等人,都愕然地抬起头。
“那为的是啥?”方腊自问自答,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砸在地上,“为的是让跟着咱们的这些穷苦弟兄,能有口饱饭吃,有件暖衣穿!为的是打下一个清平世界,朗朗乾坤!让咱们的爹娘,不再被苛税逼得卖儿卖女;让咱们的儿女,能平平安安长大!为的,就是咱们旗帜上写的那六个字——‘等贵贱,均贫富’!”
“等贵贱,均贫富……”庞万春喃喃地重复着,他读书少,但这六个字的意思他懂,听着就让人觉得浑身是劲,心里头亮堂!石疙瘩也默默咀嚼着这六个字,眼神闪烁,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被触动了。
“对!就是这六个字!”方腊重重一掌拍在身前的石桌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震得油灯的火苗都剧烈摇晃起来,“在咱们天策府里头,不管你是老兄弟还是新来的,不管你是种地的、贩盐的、投降的官军还是读书识字的先生,只要你真心实意为咱们大伙的共同事业办事,遵守咱们天策府的规矩,那你就能得到尊重,就有出头之日!咱们这里,不搞赵宋朝廷那一套论资排辈、讲究出身、裙带关系的臭规矩!咱们看的是真本事,是实实在在的功劳,是一颗为公的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