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瞻基离去后,乾清宫内一片死寂。摔碎的蛐蛐罐碎片散落在地,那只侥幸未死的蛐蛐也不知逃往何处,只留下满殿的狼藉和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朱棣没有立刻叫人打扫,他只是颓然地坐在龙椅上,一只手撑着额头,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愤怒过后,是深入骨髓的失望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他一生征战,铁血无情,对自己的儿子们也大多严厉,但对于这个自幼聪慧、被寄予厚望的孙儿,他内心深处始终保留着一份隔代的慈爱和期待。然而,今日之事,将这份期待击得粉碎。
他脑海中反复回响着朱瞻基那些辩解之词,那些受文官影响的迂腐论调,以及他为了只蛐蛐而流露出的委屈和心痛。这一切,都与朱高晟在天津卫展现出的那种沉稳、干练、胸怀天下的形象形成了无比残酷的对比。
“难道……朕真的看错了吗?大明未来的江山,真的要交给一个……一个沉溺于虫蚁之戏、被文人牵着鼻子走的君主吗?”朱棣在心中无声地呐喊,充满了不甘和忧虑。
这种极度的苦闷和亟待倾吐的需求,让他再次想到了那个唯一能理解他宏图大志、并能以超然视角为他剖析时局的人——姚广孝。
“纪纲。”朱棣的声音沙哑。
“臣在。”纪纲小心翼翼地从殿外进来。
“去,悄悄请少师入宫,就说朕有要事相商。”朱棣吩咐道,特意强调了“悄悄”二字。
夜色深沉,姚广孝再次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乾清宫东暖阁。阁内已收拾干净,但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火药味和朱棣的怒意。
“老臣参见陛下。”姚广孝看到朱棣疲惫而阴沉的脸色,心中已然明了七八分。
“大师不必多礼。”朱棣挥挥手,赐座后,直接切入主题,将今日训斥朱瞻基的经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末了,长叹一声:“大师,朕这个孙儿,怕是……不堪造就了。朕一想到将来这万里江山要交到这样一个……唉,朕心难安啊!”
姚广孝静静地听着,脸上无喜无悲。待朱棣说完,他沉吟良久,方才缓缓开口,这一次,他的话语不再有任何掩饰和含蓄,直指核心:
“陛下,木已成舟,其性难移。太孙殿下受文官浸染已深,其心性、眼界、格局,已然定型。其所言‘仁政’、‘雅好’,看似无错,实则乃囿于浅层仁义,未见天下大势之激荡。如今天下,看似太平,实则暗流汹涌。西洋番船渐窥东方,北元残余死而不僵,国内新政与旧制碰撞方兴未艾……此等局面,非具雄才大略、霹雳手段、且能洞察未来之君,不能驾驭。”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朱棣:“反观晟王殿下,自其崭露头角以来,所行之事,哪一件不是直指国本,放眼百年?海洋贸易银行之策,欲夺金融之权,此乃经济根基;东瀛取金,欲夯实国本,此乃资源战略;新式武备,欲称雄四海,此乃武力保障;天津新政,藏富于民,此乃治国大道。其眼光之长远,布局之精妙,魄力之惊人,实乃老臣生平仅见!”
姚广孝顿了一顿,说出了最关键的话:“陛下,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嫡长继承,固是祖制,然祖制亦是为保江山永固。若拘泥于嫡长,而弃明珠暗投,致使社稷倾颓,岂非本末倒置?老僧夜观天象,亦觉紫微星旁有异星耀空,其光灼灼,势不可挡。或正是应在晟王殿下身上。此非人谋,实乃天道轮回,气运所致,非嫡长之序可限也!且太子继位汉王难存,汉王继位太子太孙难存!”
“天道轮回,非嫡长可限……”朱棣喃喃重复着这八个字,眼中原本的犹豫和挣扎渐渐被决绝所取代。姚广孝的话,如同一把重锤,彻底敲碎了他心中因礼法祖制而产生的最后一丝障碍。是啊,他朱棣本身就是以藩王之身逆袭登顶,本身就是打破了常规!为何到了选择继承人时,反而要束手束脚,左右摇摆?
更何况,晟儿的才能、功绩、心胸,以及对未来方向的把握,都远远超过了瞻基!为了大明的万世基业,为了不辜负自己开创的这番局面,必须选择最强者,最能带领帝国走向辉煌的人最重要的是他可以保全他们兄弟几人的命!
“大师之言,如雷贯耳,朕明白了。”朱棣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和力量,那份帝王的决断力重新回到他身上,“朕知道该怎么做了。”
决心已下,朱棣感到一阵轻松,同时也想起了与朱高晟相处的种种细节。那些细节,在此刻显得格外温馨和珍贵。
他想起有一次自己批阅奏章至深夜,旧伤(靖难时留下的箭伤)发作,疼痛难忍,恰好朱高晟入宫奏事,见状二话不说,亲自为他按摩舒缓,手法娴熟,并细心告知如何保养,还说他已暗中命人遍访名医,配制了特效膏药,明日便可送来。那份发自内心的关切,远非几句程式化的问候可比。
他想起上次与朱高晟讨论国事,无论是狂飙突进的开矿计划,还是细枝末节的民生改善,朱高晟总能迅速理解他的意图,甚至提出更完善的方案,眼神中充满了对父亲眼光和魄力的敬佩与崇拜。那是一种志同道合、并肩作战的知己之感,是他在其他儿子甚至孙儿身上从未感受到的。
他想起在天津卫,朱高晟指着那些新式战舰、精锐军队、利民设施时,总是不忘说一句:“此皆赖父皇威德,儿臣方能放手施为,愿以此绵薄之力,助父皇成就千古帝业!”言辞恳切,毫无居功自傲之色。
这些点点滴滴,汇聚成一股暖流,滋润着朱棣因权力斗争而略显冰冷的心。他越发觉得,朱高晟不仅是能力出众的继承人,更是一个真正理解他、敬爱他、愿意并能够继承他毕生心血的儿子。
“晟儿……或许,朕早就该做出决定了。”朱棣望着窗外朦胧的月色,心中默念。对朱瞻基的最后一丝祖孙情谊,在社稷江山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一个新时代的舵手,在他心中,已经非朱高晟莫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