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证会第二天的进程，几乎是前一天的复刻，只是那份无形的重压更加沉了。花国代表团的陈述越发无懈可击，甚至适时地请出一两位来自西方名校、看似中立的学者，为’花神祭’的源流考证增添了更多“国际学术公信力”。
黎鹤竭力辩驳，但每一次发声都被轻易引导、化解，最终消融在对方精心垒起的“事实”高墙之下。
休会间隙，黎鹤感到一种精神上的疲惫，远比身体劳累更甚。他避开人群，想找个稍微清静的角落喘口气，沿着审议中心宽阔却冰冷的走廊漫无目的地走。
就在他经过一个相对僻静的休息区时，一个声音从身后叫住了他。
“黎鹤先生。”
黎鹤脚步一顿，他认得这个声音——花国的金部长。
他转过身，见金部长独自站在一盆高大的观赏植物旁，手里端着咖啡，脸上仍是那副令人不适的、仿佛量尺刻出来的微笑，像是偶然遇见。
“金部长。”黎鹤停下，面无表情地点了下头，心中瞬间拉起最高戒备。
“会议强度不小，年轻人也要注意休息。”金部长抿了口咖啡，语气似长辈关怀后辈，眼底却无半分暖意，“我看你这两天，很……执着。”
黎鹤没有接话，只沉默看着他。
金部长似乎也不期待回应，自顾自继续：“有些时候，过分执着，其实是种无谓的消耗。对己，对人，皆是如此。”他意味深长地瞥了黎鹤一眼，“尤其当这执着，是走在错路上时。”
黎鹤眼神冷下：“我不认为守护族群文化根脉是错路。”
“哦，根脉？”金部长轻笑，放下咖啡杯，向前踱了半步，声音压低，却更清晰刺耳，“黎先生，你可曾想过，你所坚信的‘根脉’，或许早已被污染？甚至……招来了不必要的麻烦？”
话里带着刻意的模糊与引导。
黎鹤心猛地一沉，下意识摸向胸口的《傩骨秘录》，书脊硌着掌心，里面夹着祖明用隐形墨水写的情报纸条，指尖瞬间发凉。
他强压下“追问祖明近况”的冲动，面上挤出一丝冰冷的困惑，声音刻意放平：“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说话时，指腹无意识蹭着书脊，像在通过这唯一的“联结”，确认祖明或许还在的希望。
“不明白？”金部长脸上笑意褪去，露出一线冰冷的锐光，“那我便说得再直白些。一个背叛出身、妄图攀附强权却手段拙劣的‘内线’，他能带来的，除了虚妄的希望，便只剩……灭顶之灾。他所触及的一切，都将被打上疑印；他所效忠的新主，也从非善类，对于失了价值甚至可能反噬的棋子……”
他端着咖啡杯的手突然倾斜，不是无意溅落，三滴冷咖啡精准砸在黎鹤鞋尖的‘傩纹绣线’上，深色鞋面洇出淡褐印子，还沾着点没化的咖啡渣，嵌在绣线纹路里，像擦不掉的‘警告标记’。
金部长指尖摩挲着杯沿，目光扫过那片印子，声音压得能钻进骨头里：“比如那个代号’m’的执事，前几天还在给你们传’假情报’，现在……连他常去的咖啡屋，都换了新的服务生。”
他刻意加重‘m’和‘假情报’，像在炫耀‘你的人在我手里’，最后补了句：“清理干净，才不会留尾巴，不是吗？” 咖啡渍像’警告标记’，贴在黎鹤鞋上，比语言更有压迫感。
我若是你，便会仔细掂量，继续抱着一个自身难保的‘叛徒’所提供的所谓证据，究竟值不值得？会不会将整个族群拖入万劫不复？
字字如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黎鹤耳中！
祖明！
他在说祖明！他在暗示祖明身份已暴露，处境极危！甚至可能已被“清理”！
“‘m’这个代号刚出口，黎鹤脚底瞬间窜起寒意，耳后旧伤猛地刺痛，像被金部长的话扎中。他死死攥紧拳，指甲直接掐进掌心旧伤，之前探神骨时抠裂的痂刚愈合，此刻又被掐破，血珠渗出来，沾在《傩骨秘录》的封面上。
他赶紧用指腹蹭掉血珠，怕被金部长看见破绽，指尖蹭到纸条边角时，想起祖明传这张纸条时说‘用淘米水浸过才显字’，心口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呼吸都慢了半拍。
他不能认，不能流露丝毫对“祖明”这叛徒的关切，否则便坐实了对方猜测，定了祖明的罪，甚至加速其死亡。
黎鹤垂下眼，刻意避开金部长的目光，怕眼底的忧惧藏不住，视线落在对方的咖啡杯上，杯身印着‘花国文化报’的logo，和祖明截获的假新闻报纸一模一样。
他用指腹蹭了蹭祭礼服的袖口，语气刻意放平，却还是没藏住尾音的微颤：“金部长的话我听不懂。我族执事都在圣地值守，从无在外的人，更谈不上’叛徒’。”
说完，他赶紧抬手拢了拢领口，遮住胸口微微发烫的玉佩，玉佩在替他着急，烫得他皮肤发紧，怕被金部长察觉异常，至于证据真伪，听证会上自有公断。
金部长细细审视黎鹤神情，似想从他脸上找出丝毫破绽。但黎鹤掩饰得极好。
片刻后，金部长忽又笑了，恢复那伪善模样：“呵呵，年轻人心志坚毅是好事。我也只是随口闲谈，略作提醒罢了。毕竟，眼见一个古老文化走向偏执与毁灭，总归令人惋惜。”
金部长伸手拍黎鹤的肩时，刻意用了劲，掌心正好按在他后背旧伤，疼得黎鹤脊背僵了几秒，又赶紧放松，装作没事。
他的指尖还故意摩挲了下黎鹤后颈的祭礼服布料，语气带着伪善的惋惜：“及时止损才是大智慧。你看，连你穿的布、用的纸，都要靠’外人’接济，何必再赌？”拍肩的力道越来越重，像在把‘祖明在我手里’的威胁，一点点按进黎鹤的骨头里。
说完，他不再看黎鹤，端着咖啡，悠然转身离去，仿佛真只是一次偶然的、友善的交谈。
黎鹤僵立在原地，后颈的冷汗滑进衣领，痒得钻心却不敢抬手，怕一动就暴露发抖的肩膀。他盯着鞋尖的咖啡渍，咖啡渣还嵌在傩纹绣线里，突然想起祖明上次传隐语绢时的样子。
他裹着花国的西装，袖口卷到小臂，露出被游光耳目划的疤，把绢布揣进怀里捂热了才递给他，说“若我失联，别找我，护好族人”。
忧惧像潮水撞在胸口，他悄悄用鞋尖蹭了蹭地板，把咖啡渍蹭得更淡，像在无声发誓：我不会让你白死，更不会让巫族输。
金部长的话，非是劝降，而是最后的通牒与赤裸的威胁。他在用祖明的生死，作为压垮黎鹤心防的最后一根稻草！
祖明……暴露了？他现下如何？已被控制，或在逃亡？花国会如何对他？
无数骇人念头瞬间涌入脑海，让黎鹤心脏紧绞。那个隐忍负重、于刀尖起舞的执事，那唯一能从敌营内部给予关键援手之人……
巨大的忧惧与愤怒几要将他淹没。但他深知自己什么也不能做。他甚至不能去打探，去求证。任何异动，都可能将祖明推入更深的绝境。
他只能站在原地，任由那冰冷的恐惧与无力，如廊间空调冷气般，一丝丝渗入骨髓。
远处传来会议续开的铃声，清脆却冰冷。黎鹤缓缓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迈开如灌铅的双腿，走向那角斗场般的会议室。每一步，都似踩在刃上，而脚下阴影里，仿佛浸着同伴温热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