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草窟深处,药气氤氲,混杂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糖醋蒜味。
薛驼子所谓的“桥梁”疗法,简直是一场对玄真子恪守半生清规戒律的极刑。
一口半人高的大药缸架在窟中天然石灶上,底下地火慢炖,咕嘟冒泡。缸内墨绿色的药汁翻滚,漂浮着黄连、蜈蚣干、以及不知名的草根,浓郁苦涩中,偏偏又霸道地掺进一股子酸甜蒜气——源自薛驼子倾囊倒入的半坛糖醋蒜汁。
“进去!”薛驼子不容置疑,指挥着两名药童(也不知他从哪个犄角旮旯雇来的,眼神同样呆滞),将仅着中衣的玄真子和玉笋一左一右“请”入药缸。
滚烫的药液激得玉笋一个哆嗦,差点尖叫出声,但几乎是同时,一股温润平和的暖流自丹田悄然而生,缓缓抵消了那灼热,仿佛是玄真子那边分担了过去。她讶异地瞥向对面。
玄真子脸色煞白如纸,眉头拧得能夹死苍蝇。他比玉笋更惨,极度的洁癖让他全身肌肉都僵硬着,恨不能离缸壁上那抹可疑的深色药渍三丈远。药气蒸腾,熏得他道冠都有些歪斜,额角渗出细密汗珠,不知是热的还是恶心的。
“驼前辈,此物…此物…”玄真子声音发颤,试图对这缸“百家布”般的药汤提出抗议。
“此物甚好!闭嘴,凝神!”薛驼子一杵子敲在缸沿,震得药汁荡漾,“引尔等同息之气,游走周天,过宫闯穴,化淤排毒!记住这感觉,以后自个儿练!”
玉笋倒是适应得快。主要是那糖醋蒜味勾得她馋虫蠢蠢欲动,忍不住偷偷吸了吸鼻子。药汁虽苦,但混着这味儿,竟让她生出一种在炖一锅奇特肉汤的错觉。她甚至下意识咂摸了一下嘴。
这一咂摸不要紧,对面的玄真子喉结猛地滚动,不受控制地也跟着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
“咦?”玉笋发现了新大陆。
她故意鼓了鼓腮帮子。玄真子脸颊肌肉抽动一下,似乎也想跟着鼓,但强大的意志力让他死死忍住了,表情变得更加痛苦扭曲。
“嘿…”玉笋来劲了,试着悄悄抬了抬左手手指。
药缸下,玄真子的左手小指猛地弹动了一下。
“噗…”玉笋乐出声。
“静心!”薛驼子又是一杵子,这次敲在了玉笋那边的缸沿,吓得她立刻缩脖子坐好。
疗法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对玄真子是煎熬,对玉笋是乐趣与煎熬并存——当她发现玄真子能分担痛楚后,便开始试图将更多“不适感”传过去,比如被药汁腌入味的腻乎感,结果就是两人一起在缸里坐立难安。
结束时,两人被药童捞出来,皆是一身墨绿,浑身散发着浓烈复杂的气息,苦中带酸,酸中透甜,甜里还混着蒜香。
玉笋扶着缸沿,只觉得浑身暖洋洋,内息前所未有的顺畅,连右臂那冰火交织的隐痛都减轻了许多。她满足地、下意识地打了个饱嗝——药气灌的。
“嗝~”
几乎是同一瞬间,旁边正运功逼干身上水汽、试图恢复一丝清雅的玄真子,身体猛地一僵,一个极其轻微、却绝对清晰的嗝声从他紧抿的唇边漏了出来。
“!!!”玄真子的耳朵瞬间红透,直漫延到脖颈。
玉笋眼睛瞪得溜圆,指着他又想笑又怕挨揍:“你…你也打嗝!”
玄真子闭眼,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的气味差点让他破功,最终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荒诞!”
薛驼子却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同息至此,竟连膈肌痉挛亦能共鸣?妙哉!妙哉!看来下次试药剂量可加倍矣!”
两人皆是后背一寒。
疗伤完毕,便是生存问题。薛驼子甩给他们一袋小米、几个干巴巴的芋头,便钻进自己的药室鼓捣去了,美其名曰“研究糖霜琥珀,尔等自便,莫要饿死”。
玉笋对着那堆“清汤寡水”唉声叹气,眼神不自觉地就往玄真子怀里瞟——那用油纸包得好好的、仅存的一块酱肉,此刻正贴肉藏在他胸前衣襟内,是她昏迷前拼死塞过去的。
玄真子被她那绿油油的眼神看得发毛,下意识地护住胸口,后退半步:“此乃…危急关头之用,不可妄动。”
“可是道长,我饿…”玉笋瘪嘴,肚子适时地咕噜叫了一声。
几乎是同时,玄真子的腹部也传来一声微弱的肠鸣。他身形一僵。
玉笋:“你看!你也饿了!同息共饿!薛驼子说的!”
玄真子:“…”
最终,玄真子败给了这种诡异的同步饥饿感,以及玉笋那念经般“饿饿饿”的魔音贯耳。他黑着脸,取出酱肉,几乎是带着一种壮士断腕的悲壮,准备切一小角下来熬粥。
然而,百草窟条件简陋,唯一的锅是薛驼子熬过毒药的,唯一的刀是切过草药的,都泛着一股怪味。玄真子拿着那把锈迹斑斑还沾着泥的刀,脸色比锅底还黑。
玉笋看他那恨不得把刀和锅用《清净经》超度三百遍的架势,实在忍不住,一把抢过:“哎呀,我来!”
她撸起袖子(右臂的冰火纹路在药浴后淡了些),动作麻利地生火、刷锅(用水冲了冲)、切肉。玄真子站在一旁,看得眼皮直跳,每一次下刀都仿佛切在他的洁癖神经上。
尤其是当玉笋拿起最后几瓣糖醋蒜,准备剁碎一起扔进粥里提味时,玄真子终于忍不住开口:“…此物气味浓烈,恐于疗伤…”
“薛驼子都拿来泡药汤了,吃一点怕什么?”玉笋不由分说,手起刀落,咚咚咚几下,蒜香混合着酱肉香被热气一逼,轰地一下在洞窟内炸开。
玄真子屏住呼吸,连退数步,直到后背抵上冰凉石壁。
粥很快熬好了。玉笋迫不及待盛了两碗,自己那碗堆满了肉糜和蒜末,吸溜吸溜吃得香甜,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满足。
她将另一碗递给缩在角落的玄真子。
玄真子看着那碗灰扑扑、冒着诡异酸甜热气、点缀着不明绿色颗粒的粥,如同在看一碗穿肠毒药。但腹中因同息效应传来的阵阵饥饿感,以及玉笋那响亮的吞咽声,都在无情地攻击他的意志。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毒气”,颤抖着手接过碗。尝试性地抿了一小口。
复杂的味道冲击着味蕾,那蒜味更是无孔不入。但…意外的,不难吃。甚至那酸甜恰好中和了肉糜的油腻,带来一丝奇异的鲜爽。
更重要的是,一股暖流顺着食道而下,抚慰了饥肠辘辘的脏腑。同时,他也清晰地感知到,对面玉笋的满足和舒适感,也通过那该死的同息效应,隐隐约约地传递过来一丝。
他僵持了片刻,终究是败给了最原始的生存需求,以及那一点点…被共享的“食欲”。他背过身去,以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速度,快速地将一碗粥扒拉了进去。
吃完后,两人并排坐在石凳上,一时无话。
洞内只剩下柴火的噼啪声,以及…
“嗝~”
玉笋满足地打了个嗝,浓郁的蒜香。
玄真子身体一僵,死死抿住唇。
片刻后。
“…嗝。”
一个压抑不住的、轻微的打嗝声,还是从他喉间逸出。带着同样无法忽视的蒜味。
玉笋扭过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脸上是憋不住的笑。
玄真子耳根通红,猛地站起身,拂袖(可惜袖子也是药味和蒜味)就要往僻静处走,试图维持最后一丝尊严。
就在这时,窟外隐约传来一阵窸窣声响,以及极轻微的、嗅闻什么的声音。
两人动作同时一顿!
那声音不像是野兽,更像是…人?在小心翼翼地探查。
玉笋和玄真子对视一眼,瞬间警惕起来。是黑煞教的探子?还是被薛驼子的药味引来的什么奇怪东西?
玄真子下意识并指欲要掐诀,玉笋也摸向身边一根充当烧火棍的粗柴。
然而,或许是紧张,又或许是那碗粥的后劲太大…
“嗝!”
玉笋一个响亮的嗝不受控制地冲口而出,在寂静的洞窟里显得格外清晰。
几乎是同一时间,像是被传染了一样——
“嗝!”
玄真子也猛地捂住嘴,却没能挡住另一个同样响亮、甚至因为压抑而更显突兀的嗝。
窟外那窸窣声骤然停止。片刻后,是一阵略显慌乱的、迅速远去的脚步声。
显然,那位潜在的窥探者,被这两声极具生活气息、且味道感十足的“警告嗝”给震慑(或者恶心)跑了。
洞内重新恢复寂静。
玉笋眨了眨眼,看向同样僵在原地的玄真子。
“…好像,吓跑了?”她小声说,语气里带着点难以置信的荒谬。
玄真子缓缓放下手,脸上表情复杂到难以形容,羞愤、无奈、荒谬、还有一丝丝彻底放弃挣扎的麻木。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走到药缸边,看着那缸依旧散着热气的墨绿色药汁,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那百味杂陈的空气。
“…荒谬。”
他再次吐出这两个字,却仿佛抽干了所有力气。
窟内,蒜香袅袅,混合着药苦与糖醋的余味,经久不散。
这红尘证道之路,味道真是越来越复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