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的烛火已燃了大半个时辰，明黄色的烛泪顺着烛台往下淌，在青釉盘上积成小小的蜡珠。乾隆坐在龙椅上，指尖捏着支狼毫笔，却久久没落下——桌案上摊着两份东西，左边是昭烈递上来的草原贸易清单，右边是安亲王领头联名的反对奏折，红底黑字的“反对晴格格远嫁蒙古”几个字，刺得人眼慌。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透，晚风卷着御花园的槐花香吹进来，拂动案上的宣纸。乾隆放下狼毫，揉了揉眉心，目光落在清单旁那张羊毛毯图样上——浅棕色的主纹，银灰的勾边，右下角晴儿的小字清秀工整，还标注着“可让草原孩童学绣，增加部落收入”。他指尖轻轻拂过那行字，心里却泛起一丝复杂：这孩子心思细，连部落生计都想到了，可这份能耐若是落在草原，却也未必全是好事。
“皇上，该用晚膳了，御膳房刚传了消息，您爱吃的松鼠鳜鱼已经做好了。”李总管轻手轻脚走进来，手里端着个描金托盘，上面放着杯温好的参茶，“太后那边也打发人来问了，说要是您忙完了，就去慈宁宫坐坐，她炖了冰糖雪梨。”
乾隆接过参茶，指尖碰着温热的杯壁，却没喝，只是望着窗外：“太后今日心情怎么样？”
“回皇上，太后下午跟晴格格在院子里赏花，看着倒是笑了几次，可晴格格走了以后，太后又对着那盆玉兰叹气，”李总管躬身回话，声音放得极轻，“奴才听慈宁宫的宫女说，太后还翻了晴格格小时候穿的衣裳，看了好半天。”
乾隆沉默着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太后的不舍他懂，晴儿自小养在太后身边，比亲孙女还亲。可昭烈那孩子，昨日宴会上护着晴儿的模样，坦荡又真诚，半点没有京城贵胄的虚伪，倒像草原上的太阳。去年大雪封山，蒙古部落断了粮草，几个小部落作乱，昭烈带着三百骑兵追了三天三夜，平定叛乱后还把自己的粮草分出去，回来时半边脸冻得发紫，只说“臣只是做了该做的事”。这样的人，护得住晴儿，可也护得住日渐强盛的蒙古。
他的目光又落回那份反对奏折上，指尖按在纸页上，力道不自觉加重。安亲王在奏折里写得明白：“晴格格通商事、懂生计，若嫁去蒙古，以其才智助部落发展，草原粮草渐丰、技艺渐长，恐失往日依赖之心，日久必成边境隐患”，后面还跟着半句隐晦的话：“近年边境皮毛、马匹贸易，多由宗室子弟居间打理，若昭烈借联姻规整贸易，恐损众人利途”。话虽露骨，却戳中了不少人的心思——那些在边境靠着垄断贸易牟利的宗亲，怎会容得这门婚事断了自己的财路？更遑论，蒙古若真靠晴儿的法子富起来，不再事事仰仗大清，往日的平衡怕是要被打破。
“李总管，你说，朕要是准了昭烈和晴儿的婚事，是不是真的不妥？”乾隆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犹豫——他不是没顾虑，晴儿的羊毛毯图样、昭烈的贸易清单，合在一起是让草原变好的法子，可这“好”，会不会变成大清的“忧”？
李总管愣了下，随即躬身道：“奴才不敢妄议国事，只是奴才听内务府的人说，前些日子几位王爷的管事，还在私下抱怨昭烈郡王要规范草原贸易，断了他们的利差……”他顿了顿，又补了句，“至于晴格格，去年使团回来，她马车上带了满满一筐草原的干花，说要给太后和紫薇姑娘分，那模样是真高兴；昭烈郡王待她也上心，上次晴格格受了和硕格格的委屈，郡王当天就去了恒亲王府，虽没说重话，却也让恒亲王好好管束了人。”
乾隆没说话，伸手拿起那份奏折，指尖捏着纸边，渐渐泛白。他何尝没听见那些风声？上个月户部递上来的边境贸易账册，好些宗亲的商号都在里头做手脚，把草原的皮毛低价收来，再高价卖给朝廷，一本万利。若是昭烈和晴儿真的规整了贸易，这些人的好处自然就没了。可更让他犯嘀咕的是，晴儿为草原孩童抄写的课本、设计的谋生法子，若是真的落地，蒙古的百姓日子好了，部落的凝聚力也会强，到时候……他想起康熙爷征噶尔丹时的兵荒马乱，心里竟掠过一丝隐忧。
“去把去年满蒙联姻的史料，还有康熙爷年间平定噶尔丹的卷宗都取来。”乾隆突然说道。
李总管连忙应下，转身去书架上翻找——御书房的书架上摆满了历朝的史料，红色封皮的“满蒙关系录”和暗黄色封皮的“北征纪事”并排放在一起，他抽出来，轻轻放在乾隆面前。
乾隆先翻开“满蒙关系录”，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太祖爷时科尔沁部送格格来京，满蒙联手平定关外；太宗爷时蒙古出兵助朝廷稳固边境……可当他翻开“北征纪事”，看到“噶尔丹借草原强盛，拥兵自重，犯我边境”的字句时，眉头忍不住皱紧。满蒙联姻是为了制衡，若是蒙古没了依赖、有了底气，会不会重蹈覆辙？
烛火又燃了一截，烛泪滴落在卷宗上，晕开小小的墨痕。乾隆站起身，走到窗边心里想着晴儿这孩子看似温顺，心里却藏着对自由的向往，草原或许真的适合她。可身为皇帝，他不能只看儿女情长，还要顾着大清的万里江山。
“皇上，紫薇格格和尔康大人求见，说有要事禀报。”门外传来小太监的声音。
乾隆愣了下，随即道：“让他们进来。”
紫薇和尔康走进来，躬身行礼。紫薇今日穿了件浅紫色旗装，发间簪了支珍珠簪，神色带着点谨慎；尔康则穿着深蓝色朝服，腰间系着玉带，模样端正。
“皇上，臣今日来，是想跟您说说晴格格和昭烈郡王的事，”尔康率先开口，语气诚恳，“臣去年随使团去草原，亲眼见晴格格教草原姑娘刺绣，昭烈郡王则带人开垦牧场，他们是真心想让草原好。再说，草原好了，百姓安居乐业，反而不会生乱，对朝廷是好事啊。”
紫薇也跟着说道：“皇上，晴儿姐姐从来不是短视之人，她跟我说过，草原的生计好了，才能让满蒙的情谊更牢。至于那些私下谋利的人，本就是损公肥私，就算没有这门婚事，朝廷也该整治才是。”
乾隆看着他们，轻轻点头——紫薇和尔康的话，他不是没想过。可宗室的反对声浪不小，安亲王背后站着的，是一群靠着边境贸易吃饭的宗亲，若是硬要准婚，朝堂上怕是要掀起风浪。更重要的是，蒙古若是真的强盛起来，如何制衡？这才是他最担心的。
“朕知道他们情投意合，也知道规整贸易、助草原发展是好事，”乾隆叹了口气，拿起桌上的羊毛毯图样，递给紫薇，“可晴儿的这些法子，若是真的让蒙古强了，日后若是有人效仿噶尔丹，怎么办？还有那些宗亲，若是断了他们的利途，怕是要联合起来反对，到时候朝堂不安，反而误了大事。”
“皇上，”紫薇柔声说道，“晴儿姐姐跟昭烈郡王说过，草原的发展，始终离不开朝廷的支持。他们想规整贸易，也是希望草原能按时给朝廷缴纳贡赋，而不是靠朝廷救济。至于那些谋利的宗亲，只要皇上颁下旨意，明察秋毫，他们也不敢公然作乱。”
尔康也道：“昭烈郡王对朝廷忠心耿耿，去年平定叛乱时，他宁可自己冻着，也不愿让部落百姓挨饿，这样的人，怎会有异心？再说，晴格格在太后身边长大，心里记挂着朝廷，他们两人联姻，只会让满蒙更亲近，不会生乱。”
乾隆没说话，手指轻轻敲着桌案。紫薇和尔康的话有道理，可他心里的顾虑还是没散。他拿起那份反对奏折，又看了一眼，随即放在一边——奏折上的字句句都是私心和担忧，可晴儿的图样、昭烈的清单，又句句都是真心和公义。
“朕知道了，你们先退下吧，朕会好好考虑的。”乾隆挥了挥手。
紫薇和尔康躬身行礼，转身离开。御书房里又恢复了安静，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伴着窗外的槐花香，慢慢散开来。
乾隆拿起晴儿的羊毛毯图样，浅棕色的主纹，银灰的勾边，清秀的小字像是在眼前跳动。他走到门边，对李总管道：“备轿，去慈宁宫，看看太后的冰糖雪梨炖好了没。”
李总管连忙应下：“奴才这就去。”
夜色渐深，御花园的灯笼依旧亮着，映着石板路上的轿夫身影。乾隆坐在轿里，手指轻轻敲着轿壁——他得跟太后好好说说，说说昭烈的忠心，说说晴儿的向往，也说说自己的顾虑。太后经历过康熙爷的年代，或许能给他点主意。只是，这江山与私情的权衡，蒙古强盛的隐忧，宗亲利益的纠葛，怕是还要再掂量些日子，才能真正做出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