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门“砰”地一声关上,将逊克县城街头的寒风和喧嚣彻底隔绝在外。吉普车简陋的车厢里,瞬间被一股灼热的、几乎要沸腾的激动情绪所填满。
沉默。
并非无话可说,而是巨大的喜悦与难以置信同时扼住了三人的喉咙,需要几秒钟来消化、确认这刚刚发生的一切不是冰天雪地里一场瑰丽而短暂的梦。
大约三秒钟后。
“啊哈哈哈哈——!!!”
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骤然喷发,三人同时爆发出酣畅淋漓、毫无顾忌的狂笑!笑声撞在冰冷坚硬的车厢铁皮上,又被反弹回来,在狭小空间里嗡嗡作响。
李卫国笑得最为夸张。他整个上半身都趴在了方向盘上,肩膀剧烈地抖动着,雷锋帽歪到了一边,眼泪真的从眼角飙了出来,在冻得通红的脸上冲出两道滑稽的痕迹。他一边笑,一边用拳头“咚咚”地捶着包裹着人造草的方向盘,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变形:
“发了!真他娘的发了!兄弟们!咱们这回可算是掏上了!掏了个大窟窿!一百七十二块八啊!我老李一个月工资加补贴才他妈三十出头!这得顶我干多久?啊?哈哈哈!付明英!付大姐!真够意思!真他妈敞亮!这价钱……这价钱老子想都不敢想!”
他猛地直起身,胡乱抹了把脸,扭过头,眼睛亮得吓人,里面燃烧着对金钱最直白的渴望与狂喜。
熊哥则完全是另一种状态。他抱着那个军绿色、装钱的挎包,像抱着初生的婴儿,又像抱着全世界的宝藏。他咧着大嘴,发出“嗬嗬”的、近乎傻气的笑声。他看看挎包,又看看坐在副驾驶的林墨,眼神里充满了纯粹的、近乎崇拜的赞叹:
“小林子……你这手……你这手艺……真不是吹的!这哪儿是做鱼啊,这分明是点石成金!不,比点石成金还厉害!金子还得找矿脉呢,你这手艺,就着这北大荒的冰和水,就能变出金山银山来!”
林墨坐在副驾驶,背脊紧紧靠着并不算舒适的座椅。他看着窗外飞快向后掠去的、被白雪覆盖的荒原、光秃的树林和零星的低矮房屋,嘴角也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抑制不住脸上的笑意。
车窗玻璃上结着薄薄的冰花,将外界扭曲成一片晃动的、模糊的白色光影,恰如他此刻翻腾的心绪。
成功了。
不仅仅是一笔巨款入账的成功,更是一种模式验证的成功。他的记忆,他的手艺,与这片苦寒之地的物产相结合,产生了超乎想象的化学反应。国营饭店经理付明英那激动失态的表情和斩钉截铁的收购承诺,像一道最强烈的信号,是一盏照亮了前路的灯。
三个人,三种不同的笑声和表情,却共享着同一种炽热的情绪。他们都知道,就在刚才那间冒着热气的国营饭店门口,一条崭新的、用极致美味铺就的黄金销路,被他们打开了。这条路的尽头,通向的不仅仅是这个冬天可以预见的丰腴,更是一种超越单纯狩猎、更具稳定性和暴利可能的生存方式。
——最关键的是,这条路披着一层最稳妥、最光鲜的外衣。县国营饭店的招牌,就是最好的质量背书和信誉保证。有了这块金字招牌,他们的“糟鱼”就不再是来历不明的私货,而是可以登堂入室、甚至承载特殊意义的“硬通货”。
“这个冬天,”李卫国好不容易止住笑,认真开车,引擎发出欢快有力的咆哮,“咱们兄弟,想不肥得流油都难了!回去,必须好好整两口!庆祝庆祝!”
吉普车在覆雪的道路上颠簸前行,车厢里弥漫着钞票油墨味、皮革味、雪水泥土味,以及浓得化不开的喜悦。
然而,北大荒的寒风,似乎总擅长在人们最热乎的时候,夹杂着锋利的冰碴子,兜头浇下一盆足以让人透心凉的冷水。世事往往如此,福祸所依,高峰与险壑比邻而居。
狂喜的余温尚未在靠山屯那几间属于熊哥的、烟熏火燎的小屋里完全散去,甚至还没来得及仔细商讨那笔巨款该如何分配、后续生产如何安排,麻烦的阴影,便已循着吉普车辙印和钞票的气息,悄然笼罩过来。
——那个时代都是这样:嫉妒,让人变态!
如今的虎川,早已非吴下阿蒙。凭借着家中那深不可测、能隔空发挥影响力的背景,以及前段时间成功“运作”、帮丁秋红从繁重的田间劳动“恢复”到代课老师岗位,他在知青群体乃至部分本地青年中的威望,正如这寒冬里反常升起的温度计水银柱,一路飙升。
他身边开始聚集起几个同样不甘寂寞、或想借他东风改变处境的跟班。他说话的语气愈发笃定,看人的眼神愈发睥睨,俨然已将自己视为靠山屯知青点新一代的“旗手”与“精神领袖”。
而林墨,这个明明只是个普通知青,却总显得与周遭格格不入多次大出风头的家伙,自然成了虎川眼中最大的“刺头”和最碍眼的竞争对手。他看林墨,那是一百二十个不顺眼,时时刻刻都瞪圆了眼睛,像潜伏在雪地里的狼,等待着猎物露出哪怕一丝破绽。
对,还有熊哥,在虎川眼里就一傻大黑粗、靠认干爹整了个小院,是林墨投机倒把路上的狗腿子!
——人心恶,他眼里就没有善。
林墨和熊哥开着那辆拉风的偏三轮摩托和吉普车频繁外出,自然瞒不过虎川那双时刻警醒的眼睛。他敏锐地嗅到了其中不同寻常的味道,更察觉到了那辆交通工具在其中扮演的关键角色。
“公器私用!”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虎川的脑子,随即迅速滋生成一个完整的计划。他嘴角勾起一丝冷笑,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军便装(尽管没有领章帽徽),昂首挺胸,径直找到了正在队部核对工分账目的生产队长赵大山。
办公室里炉火奄奄一息,赵大山正为年底各种报表头疼。虎川敲了敲门,不等里面回应,便推门而入,脸上摆出一副忧心忡忡、严肃认真的表情。
“赵队长,有个情况,我觉得必须向您,向组织上反映一下!”他开门见山,声音洪亮,刻意让其他人也能听见。
赵大山从账本上抬起头,看着这个越来越让他头疼的知青,眉头下意识就皱了起来:“啥情况?说。”
虎川向前一步,义正词严,仿佛在揭露什么了不得的腐败案件:“我发现,林墨同志存在非常严重的作风问题!他多次,几乎是频繁地,私自驾驶属于生产队集体财产的机动车辆外出!这是典型的公车私用行为!搞特殊化!影响极其恶劣!不仅浪费集体资源,更在群众中造成了很坏的影响!我认为,我们必须坚决制止这种占集体便宜、破坏集体利益的做法!严肃处理,以正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