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卫国憋屈坏了。
他肚子里如同翻江倒海,一股巨大的怒火几乎要冲破天灵盖。自己殚精竭虑,就指望借着这次实实在在的“大捷”好生运作一番,在履历上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为今后的晋升铺平道路。怎么会是这种结果?非但没有功劳,反而惹来一身骚!
这一盆精心调配的脏水,就这么当着全县同僚的面,劈头盖脸地泼了下来!他甚至能感觉到周围投来的那些目光,有同情,有疑惑,但更多的,是幸灾乐祸和无声的嘲讽。
总结会就在这片极其微妙、令人窒息的氛围中匆匆结束。人们鱼贯而出,交谈声低如蚊蚋。
万分郁闷的李卫国,浑浑噩噩,几乎是凭借本能,一手一个,拉着面无表情的林墨和熊哥,再次走进了县城那家国营饭店。仿佛只有这熟悉的环境,桌上那熟悉的划痕,碗筷那熟悉的味道,才能暂时驱散盘踞在他胸中的、那块又冷又硬的垒块。
付明英端着茶水亲自进了小包间。
虽然仍穿着统一的浅蓝色工作服,但明显浆洗得更为挺括,左胸口袋上方别着一支钢笔,显出了与普通服务员不同的身份。作为国营饭店的经理,她本不必亲自招待,但这次依然例外。她目光扫过三人,不似上次那般热情洋溢,而是带着一种审慎的打量,眉宇间锁着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同情,又像是某种权衡后的决定。
她利落地为他们斟茶,瓷杯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在略显压抑的气氛中格外清晰。趁李卫国低头,手指微颤地从烟盒里磕出一支“大生产”,划了好几根火柴才点燃的当口,付明英看似自然地用随身携带的干净抹布擦拭着桌面,身体不着痕迹地前倾,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地送入三人耳中:
“你们几个,还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她眼风快速扫过空荡荡的走廊,语速快而清晰,“你们公社那两个朱修正和樊赶美知青,表彰会前两晚,摸到县里,直接进了贾副主任办公室,‘汇报思想工作’去了!”
她停顿了一下,观察到林墨眼神骤然锐利,熊哥眉头拧成死结,李卫国夹烟的手僵在半空,才继续用那种带着事务性口吻,却又暗藏锋芒的低语说道:“他们反映林墨同志无组织无纪律,私自处理集体猎获,讨好地方,搞自由主义;说熊哥同志作风霸道,恃强凌弱,排挤新知青;指控李专干你好大喜功,贪功冒功、虚报战果,管理混乱;连带着,靠山屯的赵大山队长也被告了一状,说他搞地方主义,给知青穿小鞋。”
付明英的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近乎职业化的冷笑,与她平日里八面玲珑的经理形象形成微妙反差:“贾副主任年轻有为,最看重下面的‘实事求是’和‘直接沟通’。”她将那几个字咬得略微重了些,带着不言自明的讽刺,“他认为这样才能掌握最真实的情况。要不是……”她的声音几乎融入了空气,确保只有他们三人能捕捉到,“……林墨和熊同志的战绩过于突出,数据无法抹杀;要不是李专干家里……还有位在区公安局任职的老同志,让事情不至于做得太绝——你们今天,恐怕就不只是坐在台下听几句不痛不痒的批评了。”
这番话如同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剥开了荣誉失落背后的真相,露出了其下精心策划的背叛与权力算计。
包厢内陷入死寂,只有李卫国指间的烟卷在无声燃烧,青烟扭曲升腾,映照着三人心中翻涌的怒火、鄙夷与后怕。
熊哥一拳砸在自己厚实的大腿上,闷响声中,他从牙缝里挤出低吼:“操!俩养不熟的狼崽子!”
林墨的眼神彻底沉静下来,所有波澜都被压在深邃之下。
李卫国则像被瞬间抽空了力气,重重靠向椅背,仰头盯着天花板上岁月熏黄的痕迹,长长吐出一口带着颤音的烟雾。原来根子在这里!他竟险些在阴沟里翻船,政治生命差点断送在两个小人之手!
然而,一个更深的疑团随之浮起,沉甸甸地压在三人心头。
付明英,这位贾副主任身边亲近的人,国营饭店的经理,于公于私,她都理应站在贾怀仁的立场,维护其决定和权威。
亲疏有别,这是人情世故的铁律。她为何要甘冒风险,将这些本应严守的“内部消息”,如此清晰地揭示给他们这三个刚刚失意之人?
她究竟,所图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