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9月1日的华盛顿闷热得像个蒸笼。特纳·史密斯松了松领带,感觉白宫西翼走廊的空气凝固得几乎能用手抓住。他瞥了一眼腕表——下午三点十七分,比约定时间已经晚了近一个小时。
史密斯先生,总统现在可以见您了。总统秘书莱汉德小姐从橡木门后探出头来,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微笑。
特纳站起身,整了整深灰色三件套西装。这套伦敦萨维尔街定制的行头花了他两百美元,但在今天这个场合,再贵的衣服也掩盖不了他手心的汗水。他跟着秘书穿过铺着深红色地毯的走廊,墙上历任总统的肖像仿佛都在审视着他这个来自西部的暴发户。
椭圆形办公室的门敞开着。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坐在轮椅上,背后是拉开的窗帘,九月的阳光为他镀上一层金边。他正在签署文件,听到脚步声抬起头,蓝灰色的眼睛锐利如鹰。
特纳!我的老朋友!罗斯福的声音洪亮得不像个病人,他伸出右手,让我好好看看你。加利福尼亚的阳光是不是比华盛顿的更养人?
特纳快步上前握住那只手,注意到总统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和微微颤抖的手指。总统先生,您看起来气色很好。他言不由衷地说。事实上,罗斯福眼下的青黑和凹陷的双颊显示这位总统正承受着巨大压力。
也不怎么好,罗斯福松开手,示意特纳坐在对面的扶手椅上,医生说我需要减少工作量,但看看这些。他指了指办公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经济刚有好转的苗头,华尔街那帮人又开始蠢蠢欲动。
特纳的背脊绷紧了。他知道罗斯福口中的华尔街那帮人指的是谁——那些反对新政的大银行家和工业巨头。而他特纳·史密斯,作为西部企业联合委员会的主席,刚刚完成了对西屋电气的收购,正站在成为全国性工业巨头的门槛上。
侍者悄无声息地送来了咖啡。特纳接过骨瓷杯,借机整理思绪。咖啡的苦香混合着办公室里的皮革和木质调,这是权力的气味,他想。
说说你的西屋计划吧,罗斯福啜了一口咖啡,西部之王能再帮政府降低失业率吗?收购了西屋公司,让你们西部委员会有了发展的发动机啊。
特纳的杯子在碟子上轻轻一颤。总统的用词耐人寻味——西部之王,既像恭维又像警告。他放下杯子,谨慎地选择着词汇:我们在加利福尼亚和俄勒冈的工厂已经开始扩招,预计到年底能新增三千个工作岗位。西屋的技术加上我们的制造能力——
三千个岗位,罗斯福打断他,相当于通用电气在斯克内克塔迪一个厂裁员的人数。总统转动轮椅,面向窗外,你知道吗,特纳,有时候我觉得美国就像个钟摆。一边是自由放任的经济,一边是政府管控。现在这个钟摆正从胡佛时代摆向另一端。
特纳感觉有只无形的手攥住了他的心脏。他想起去年最高法院宣布《国家工业复兴法》违宪时,罗斯福那篇着名的法院填塞计划演讲。总统对权力的渴望和对大企业的警惕同样强烈。
都是总统的功劳啊,特纳挤出一个笑容,要不是您的反垄断政策,通用电气还在霸占美国市场呢。
罗斯福突然转回身,轮椅的金属部件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西屋想要做第二个通用电气吗?
这句话像一记耳光甩在特纳脸上。他的笑容僵住了,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办公室的温度似乎骤降了十度。
没有的事!都是为总统服务嘛。特纳的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高,我们会留出足够的市场份额给中小企业的。事实上,我们正在制定一个供应商扶持计划——
特纳,罗斯福的声音突然柔和下来,我们都是老朋友了。1928年你支持我竞选纽约州长时,可没这么...圆滑。总统的手指轻轻敲击着轮椅扶手,但有些界限不能逾越。商人就该做商人的事。
特纳的喉咙发紧。1928年,他还是个崛起的暴发户,而罗斯福已经是政坛新星。那时的支持纯粹是出于对进步政策的认同,而非现在这种复杂的利益纠葛。
总统先生,我向您保证,西部委员会完全支持新政的目标。特纳直视罗斯福的眼睛,我们收购西屋不是为了垄断,而是为了打破通用电气对电力行业的控制。这难道不正是您一直倡导的吗?
罗斯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从桌上拿起一份文件。司法部昨天送来了这个。他将文件滑向特纳,关于西部委员会在西部三州电力设备市场的占有率分析。
特纳的手指微微发抖。文件封面上印着字样,但他知道这绝非偶然地出现在他面前。这是精心设计的警告。
我可以解释,特纳快速翻阅着文件,数字和图表在他眼前模糊成一片,我们在某些地区的市场份额确实偏高,但那是因为——
我不需要解释,特纳,罗斯福的声音突然变得疲惫,我需要结果。11月大选在即,中西部和西部的失业率仍然高得令人无法接受。总统转动轮椅靠近办公桌,从抽屉里取出一支雪茄,来一支吗?古巴大使上周送的。
特纳摇摇头,他的胃部绞紧。罗斯福剪开雪茄的姿势优雅而熟练,仿佛他们只是在闲聊,而非讨论可能摧毁他商业帝国的政府调查。
我听说,罗斯福吐出一口烟圈,你在俄勒冈的工厂工会最近有些...不满情绪。
特纳的瞳孔收缩。上个月的罢工被迅速平息,媒体几乎没有报道。但总统显然知道得一清二楚。
已经解决了,特纳说,我们提高了最低工资标准,正好符合您的新劳工法案。
罗斯福笑了,那笑容让特纳想起他曾经在黄石公园见过的老灰狼。你知道吗,特纳,有时候我觉得我们像在下一盘三维象棋。你在商业上走一步,我在政策上走一步,工人们在街头走一步。总统将雪茄搁在烟灰缸上,问题是,谁能看清整个棋盘?
办公室陷入沉默。特纳听见窗外有知更鸟在叫,这平常的声音在此刻显得如此不合时宜。他意识到这次会面绝非简单的寒暄,而是罗斯福精心安排的一场谈判。
总统先生,特纳深吸一口气,西部企业联合委员会愿意全力配合政府的就业计划。我们可以在西海岸新建两座工厂,优先雇佣退伍军人和失业超过一年的工人。
罗斯福的眼睛亮了起来:具体数字?
至少五千个直接岗位,加上配套产业,可能带动两万就业。特纳说出这个未经董事会同意的承诺,感觉像在悬崖边跳舞。
有意思,罗斯福拿起钢笔在便签上记了几笔,如果再加上你们对中小企业的订单分流计划...司法部的朋友可能会重新评估那份市场分析。
特纳感到一阵眩晕。这就是政治交易的味道——用就业换生存。他想起自己从一个小电工起家的日子,那时他只需要对电路和机器负责,而不是面对这种关乎数千人命运的决定。
还有一件事,罗斯福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加州和华盛顿州的民主党竞选资金...
我们会成立一个政治行动委员会,特纳立刻接上,支持新政派的候选人。
罗斯福满意地点点头,伸手按了桌上的呼叫铃。莱汉德小姐会安排你见劳工部长和司法部长。细节问题你们可以进一步讨论。总统伸出手,祝你好运,特纳。记住,美国需要的是合作伙伴,而不是新的 robber barons(强盗大亨)。
特纳握住那只手,感觉像握住了命运本身。谢谢您的时间,总统先生。
走出白宫时,特纳站在台阶上深吸一口气。宾夕法尼亚大街上车水马龙,行人匆匆。没人知道就在刚才,价值数百万美元的商业版图和政治交易在这座白色建筑里被重新划定。
他的司机将豪华帕卡德轿车停在他面前。回酒店吗,史密斯先生?
特纳摇摇头。先去司法部。他钻进车内,松开的领带此刻感觉像个绞索。罗斯福给了他一条生路,但代价是什么?五千个工作岗位意味着数千万美元的投资,而政治献金将打开潘多拉魔盒——一旦开始,就再也无法停止。
轿车驶过财政部大楼时,特纳想起十年前自己那个小小的电气维修店。那时的梦想很简单:造出比通用电气更好的变压器。如今他拥有了西屋电气,却陷入了比电路复杂千万倍的政治电网。
他掏出金质烟盒,取出一支香烟。打火机的火苗在昏暗的车厢里跳动,就像新政时期变幻莫测的商业规则。特纳吐出一口烟,看着窗外华盛顿的街景向后飞逝。
游戏才刚刚开始。